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音 | 上頁 下頁


  「哦。」媽媽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用手腕拂了拂擋在臉上的碎發,為了避免把滿手的麵粉蹭在額頭上,「那他有沒有說他叫什麼啊?」

  「說了。」我竭力地回想著,「好像是叫——劉棟?不對,王棟?也不對,叫張棟?反正是個很常見的姓……」

  媽媽的表情還是茫然,「我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姐姐在一旁笑了,嘲諷地說:「三嬸,你眼前是不是只浮現出來了三座建築物?」

  然後他們幾個人一起大笑了起來。媽媽搖著頭,一臉無奈的表情,「有什麼辦法,上了大學也沒用,還是這麼缺心眼的傻丫頭。」

  雖然姐姐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但是我還是由衷地覺得她說的話確實很好笑。北北歪著小腦袋,看了看我們所有人的臉,然後也胸有成竹地笑了,似乎是明白了,眼下這個狀況,跟著笑是不會錯的。

  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比如現在,我就是無意中瞟到了窗子外面似乎是掠過了一輛計程車,一瞬間,我覺得心裡或者說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蜻蜓點水一樣地,微妙地震顫了一下。於是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定的,錯不了,不然沒法解釋心裡面隨之而來的那種特別強烈的肯定。

  我跳起來往門外跑。一邊跑一邊把我的預感喊了出來:「哥哥回來了,哥哥回來了……那輛車裡坐著的一定是哥哥!」顧不上理會身後大家的聲音了,我在第一個音節湧到喉嚨那裡的前一秒鐘,看見了哥哥的身影。

  隔著落地窗,他打開車門,他接過司機從駕駛座上遞的零錢,他走了出來,他繞到後面去打開了車的後蓋,他把巨大的背包拎出來的時候身體的角度終於偏過來一點點,他騰出手來把零錢塞進了衣袋——沒有聲音,他在真空之中做完這一切。我終於用力地打開了落地窗,空氣和遠處的車聲一起湧來了,「哥哥——」我發現自己的歡呼聲居然怯生生的,似乎我還沒有準備好,似乎我還是比較習慣剛剛的寂靜,似乎我還有點兒害怕迎接他的闊別已久的聲音。

  他抬起臉,笑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姐姐。姐姐站在那一小塊室內透過來的光暈裡,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計程車的大燈還在閃,那司機不知為什麼,非常應景,還不走。哥哥和他的背包就停留在那束車燈裡面,一個站在黃色的光芒中,一個站在慘白的光芒中。中間那段明明暗暗的柏油路終究是黑暗的,就像是各自守在一個小星球上。

  姐姐說:「你回來了。」

  哥哥說:「過年了,我怎麼能不回來?」

  姐姐笑了,是急匆匆的、自嘲的那種笑,「回來了就好。」然後像是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哪裡,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進了屋。

  「你是不是瘦了,死兔子?」他這樣說。

  「要死啊,大過年的你咒我死?」我抬起頭,對他喊回去。

  「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瘦了,鄭南音。」他又開始做出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怎麼可能?我又重了兩公斤,你不要哪把壺不開就提哪把好不好呀!」我看著他明顯削下去的臉頰,認真地說,「哥,我好想你。」

  他周身散發著一種陌生的氣息。也許遠行之後的人都會這樣的。可是這種陌生的氣息讓我覺得有點兒不安,比方說,我剛才沖過去抱緊他的時候就突然想起來——每次蘇遠智放假回家的時候,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擁抱也會讓我從他的脖頸那裡嗅到一種屬於異鄉的生疏的味道,每一次,我都會被這種陌生搞得有點兒害羞,就像是我們才認識沒多久。於是我就在心裡笑話自己說:「鄭南音你有沒有出息啊?你們已經結婚了結婚了你知道嗎?你不要緊張得像是在偷情一樣……」

  面對哥哥,我居然想到了蘇遠智——也不對,我是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之這可真的有點兒丟臉了。

  「南音,你讓哥哥進屋裡去,這麼冷的天氣——」爸爸的聲音從陽臺上傳了下來。然後媽媽也從落地窗裡面走出來了,兩隻手濕淋淋的,估計是趕著去洗掉了麵粉,媽媽沒有表達驚訝,也沒有表露欣喜,她只是說:「累了吧?馬上就開飯了。」

  「好,三嬸。」他和我媽媽說話的時候總是透出來一股特別讓人舒服的順從。媽媽總是和我說,其實哥哥的個性跟她很像,有時候補充一句,「他才該是我的孩子。」——心情不好的時候,這句話說完了就聯想到我的種種可恨之處,然後開始罵我了。

  其實我覺得,正因為哥哥不是她的孩子,她才總是看到他身上所有的優點。那種距離,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

  年夜飯很熱鬧,爸爸和小叔開了兩瓶家裡存了好幾年的酒。每個人都像我一樣,盡力表達著自己很開心,因為他們覺得在這個時候不開心是錯的——也只有過年這種時候,他們也能嘗嘗我每天都在嘗的滋味了。想到這個,我就由衷地高興了起來。媽媽的臉頰被酒精弄得紅紅的,眼睛像是含著淚,她臉上的笑容和平時不同,有了一點兒任性的味道,「我真高興,」她在突然之間,像是要宣佈什麼,「西決回家來了,東霓的店很紅火,南音終於決定了要考研究生,北北又健康又聰明——這樣真好啊。」

  「你是最辛苦的人。」小叔這個時候站了起來,端起杯子,「我們大家都該敬你一杯。」

  「沒錯的。」姐姐也很篤定地說。所有的酒杯一瞬間都舉起來了,那些伸展在半空中的手臂像是一群接到了什麼口令的鳥類,一致朝著媽媽的方向。媽媽像個小女孩那樣,又驕傲,又害羞,「別呀,我最怕這種自己人搞得那麼正經的場面——」

  「媽,你是希望我們自己人都不正經,你就高興麼?」我非常清楚,在這種時候,我該說什麼樣的臺詞逗大家開心。準確地說,我非常知道大家什麼時候需要我來逗他們開心。這種事情很難講的,有時候我並不知道我說的話哪裡讓他們覺得可愛了,不過有時候我知道,我就選擇我「知道」的那部分,配合不同的場景,用同樣的邏輯複製一下,就能經常地讓大家笑了。

  北北就在這個時候非常堅定地挪動著她小小的學步車,「吱吱呀呀」地朝著飯桌過來了。「北北,寶貝兒,」陳嫣可能是忍耐了太久了,終於找到了機會炫耀一下北北,「哥哥回來了,北北,你看,叫『哥哥』呀,你會說的——」我埋頭吃菜,為了防止自己的表情露出端倪來,如果我是她,打死我,我都不會刻意地跟哥哥聊北北的事情——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她應該早就想開了吧,公平地說,我有時候還挺佩服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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