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嗯?」回答過她之後,他聽見她輕輕地朝著他挪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她的臉頰貼在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她知道她可以這麼做,他是夫君;可是她還是心驚肉跳,這畢竟是她有生以來做的最大的錯事。男人的呼吸漸漸均勻和悠長,睡著了吧,這讓令秧如釋重負。她將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胳膊下面,猶豫了片刻,另一隻手終於配合了過來,抱住了那只胳膊。她不知道她的姿勢就像是把身體拉滿了弓,盡力地去夠一樣遙遠的東西。因為這個簡陋的擁抱,她的額頭和一部分的面頰就貼在了他的手臂上——自然,還隔著那層鼠灰色麻紗的中衣衣袖。

  她屏息,閉上眼睛。不知什麼時候,也許就在他睡眼惺忪之時,依然會隔著那床緞面的被子,輕輕拍拍她——若不是他這個舉動在先,令秧無論如何也不敢這樣大膽。她希望自己快點睡著,仿佛睡著了,這一層肌膚之親就暫時被她丟開,不再恐懼,可是能融進睡夢裡,更加坐實了。嫂子告訴過她,洞房應該是什麼樣的,她知道好像不該是現在這樣——可是,也好。

  她是被天井或是火巷裡傳來的雜亂腳步聲驚醒的,一瞬間不知道身在何處。夜色已經沒那麼厚重得不可商量,至少她仰著頭看得出帳子頂上隱約的輪廓。有人叩著他們的房門,然後推門進來了。唐簡欠起了身,朝著帳外道:「是不是老夫人又不好了?」那個聲音答:「回老爺的話,老夫人是又魘住了。喘不上氣來,正打發人去叫大夫。老爺要不要過來瞧瞧。」她懷裡的那條胳膊抽離出去的時候,她藏在被褥之間,緊閉著眼睛,她聽見唐簡說:「不必叫醒夫人,我先去看看再說。」——整間屋子沉寂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夫人」指的就是她。她猶疑地坐起來,帳子留出一道縫隙,男人起來匆忙披衣服的時候,點上的燈未來得及吹滅。

  帳子外面,潦草燈光下,這房間的樣貌也看不出個究竟。「夫人。」那是一個聽起來甜美的年輕的女孩子的聲音,「才四更天,別忙著起來。這個時候夜露是最重的,仔細受了寒。」一個穿靛藍色襦衫,系著水紅色布裙的丫鬟垂手站在門旁邊,朝著她探腦袋,「我叫雲巧,以後專門服侍夫人——老爺到老夫人房裡去跟大夫說話,我琢磨著,大喜的日子,夫人是頭一天過來,說不定睡得輕,還真讓我猜著了。夫人要喝茶麼?」她怔怔地看著口齒伶俐的雲巧,只是用力搖搖頭。隨後就什麼話也沒了——雲巧走過來撥了撥燈芯:「夫人還是再睡會兒吧,還早得很,我就住在樓下,夫人有事喊我就好。」——她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問,這丫鬟叫雲什麼,她沒有記住這個名字——若真有事情,如何喊她。但是一句話不說也太不像話了,於是她只好問:「老夫人生的是什麼病?」

  雲巧蜻蜓點水地笑笑——她長得不算好看,可是微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間有種靈動藏著:「我只知道老夫人身子的確不好——半夜三更把大夫找來是家常便飯,好像好幾個大夫也說不清是什麼緣故,平日裡也幾乎不出屋子——別的就不大清楚了。」

  事隔多年,她回想起那個夜晚,頭一件記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天真——伶俐如雲巧,怎麼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比雲巧還小幾歲的令秧,就不假思索地信了。終於再一次聽見關門的聲響,是唐簡回來了。他重新躺回她身邊的時候,她心裡有那麼一點點的歡喜。這點歡喜讓她講話的語氣在轉眼間就變得像個婦人,有種沉靜像夜露一樣滴落在她的喉嚨裡:「老夫人——是什麼病?」

  唐簡回答得異常輕鬆:「瘋病。好多年了。」「老爺的意思是——老夫人是瘋子麼?」她在心裡暗暗氣惱著自己為何總是這麼沒有章法,唐簡卻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神情:「自從我父親過世以後,她就開始病了,一開始還是清醒的時候多些,這一兩年,清楚的時候就越來越少,特別是晚上,總不大安生。不過她是不會傷人的。最多胡言亂語地說些瘋話而已。不過還是得有人看著她,不然……」她靜默著,等著他繼續描述老夫人的病情——可是他卻問她:「你怕了嗎?」寂靜煎熬著,唐簡似乎有無窮盡的耐心來等待她的沉默結束,她卻如臨大敵。她知道自己該說「不怕」,該說她日後也會盡心侍奉神智混亂的老夫人,還該說這些本來就是她分內的事情——但是她卻隱約覺得,他未必高興聽到這些。

  他突然轉過了身子,面對著她,她的脊背貼著拔步床最裡頭那一側的雕花,已經沒有退路。他抱緊了她,他說你身子怎麼這麼涼。她緊緊地閉上眼睛。他的手掌落在哪裡,哪裡的肌膚就像遭了霜凍那樣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知道她腰間的帶子已經在他手上,她覺得此刻聽見他溫熱的喘息聲的,似乎並不是耳朵,而是她的脖頸——頸間的汗毛全部豎了起來,因著侵襲,靈敏得像松鼠。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的雙臂掰開了。俯下頭去親吻她的胸口,她胸前那兩粒新鮮的小小的漿果打著寒站,像是遇上了夜晚的林濤聲。她知道自己不該掙扎,眼下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她只能死死地攥緊了拳頭,天和地都悠然寂靜,顧不上管她。只有男人說:「把手放我脊背上。」她聽話地照做了,然後聽見他在輕輕地笑:「我是說,抱著我。」她恍然大悟,然後兩人纏繞到了一起。男人講話的語氣其實依然溫柔:「你不用怕。」接著他略略直起身體,碩大的手掌有力地蓋住她蜷曲的左腿膝蓋——她沒想到原來膝蓋也是可以被握在手心裡的,他把她的左腿往旁邊一推,像是推倒多寶格上的一個物件兒,她的右腿也隨著倒了下去,男人簡短地說:「再張開些。」

  表哥也會對海棠姐姐說一樣的話嗎?

  疼痛開始是鈍重的。然後像道閃電一樣劈了過來,照得她腦袋裡一片白慘慘的雪亮,還伴著轟隆一聲悶響。她甚至沒有辦法繼續讓眼睛閉著——這件事也需要力氣。她知道,那種疼帶來的,就是從今往後怎麼也甩不掉的髒。帳子上映著男人的半截影子,帳子凹凸不平,燈光隨著坑坑窪窪,影子在掙扎,忽高忽低,像是就要沉下去。她就是他的墳,他的葬身之地。他的肌膚摸上去,總覺得指頭能觸到隱約埋在哪裡的沙粒。他看上去比他的影子都要狼狽,臉上扭曲著,猙獰撲面而來。拿去了那些謙和跟威嚴,蒼老纖毫畢現。

  她把目光挪開,看著他的胸膛,看著他胸膛跟腹部之間那道歪歪扭扭的線——此刻她才知道她的身體裡有一片原野,可是她剛剛失去了它。他終於倒了下來,壓在她身上。她費力地呼吸著,反倒覺得安心——因為噩夢快要結束的時候,不都是喘不上氣麼——喘不上氣就好了,馬上就可以醒過來。她知道自己在流血,這是嫂子教過的。另外一些嫂子沒教過的事情她也懂了,為什麼有些女人,在這件事發生過之後會去尋死。所謂「清白」,指的不全是明媒正娶,也不全是好名聲。

  他離開了她的身體,平躺在她旁邊。她明明痛得像是被摔碎了,但是卻奇怪地柔軟了起來。她側過身子貼在他懷中,根本沒有那麼難。羞恥之後,別無選擇,只能讓依戀自然而然地發生。她的手指輕輕梳了梳他鬢邊的頭髮。男人說:「我會待你好。」然後又突兀地,冷冷地跟了一句,「你不用害怕老夫人,她是個苦命的人。」

  雲巧的聲音傳進了帳子裡:「老爺,夫人,熱水已經備好了。我來伺候夫人擦洗身子。」

  血跡倉皇地畫在她的腿上,小腹上也有零星的紅點。血痕的間隙裡,還有一種陌生的液體斑斑點點地橫屍遍野。令秧嫌惡地把臉扭到一邊,她算是見識過了男人饕餮一般的欲望和衰敗,男人也見識過了她牲畜一般的羞恥和無助,於是他們就成了夫妻,於是天亮了。

  在唐家的第一個清早,是雲巧伺候她梳頭。「你會不會盤牡丹髻?」她問,怔怔地注視著鏡子切割出來的,雲巧沒有頭和肩膀的身體。「會。」雲巧口齒清晰爽利,「不過我倒覺得,夫人的臉型,梳梅花髻更好看。」「梅花頭——我不會,你幫我?」令秧揚起下巴注視著雲巧,眼睛裡是種羞澀的清澈。雲巧略顯驚愕地看著她:「夫人是在打趣了。只管吩咐就好,哪裡還有什麼幫不幫的話呢?」

  令秧欠起身子,將身子底下的束腰八腳圓凳挪得更靠近鏡子些,重新坐回去的時候,那一陣痛又在身體裡撕扯著。她皺了皺眉頭,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剛才給我塗的那種藥,真的管用?」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又是一副小女孩的神情,充滿了信任。雲巧站在身後,攏住她厚重的長髮,輕聲道:「聽說管用。」令秧垂下眼瞼,撥弄著梳粧檯上的一支嵌珠花的簪子,聽到雲巧說,「太太把那個玳瑁匣子裡的發簪遞給我一下吧,我若自己拿的話,剛編好的就又散了。」令秧歎了口氣:「雲巧,你——你跟老爺的第一個晚上,是誰把這個藥膏給你的?」

  她覺得,那是她成為女人之後,無師自通地學會的第一件事——至於這件「事」究竟是什麼,她說不明白。

  雲巧默不作聲,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是老夫人。」

  「你在這兒多久了?」令秧莫名覺得松了口氣。

  「有八年了。」雲巧從她手裡接過了遞上來的發簪,「是來這兒的第三年頭上,開始服侍老爺的。不過,夫人放心,我會盡心侍奉老爺和夫人,不敢有什麼不合規矩的念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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