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南方有令秧 | 上頁 下頁


  媒人自然說不清,為何唐簡只在短短的四五年工夫裡,就被削了官職,重新歸了民籍;為何他在朝中的前途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斷了,不過只曾在西北一個偏遠荒涼的地方做了一陣子知縣——哪能妄斷朝中的事兒呢,問那麼多幹嗎,是會惹禍上身的——起初,媒人就是用這樣危言聳聽的方式,把令秧她爹的疑問堵了回去。家鄉的人們只知道,唐老爺自己的說法,是在西北上任的時候染了沉屙,無心仕途,所以回鄉的——這自然是假話,但是無論如何,唐家是個出過翰林的人家。

  唐氏一族仍然是徽州數得著的商戶,相形之下反倒是唐老爺這一支窮了些,可是守著祖宅祖產,耕讀為本,沒有任何不體面的地方。雖說是過去做妾,可是這是唐家夫人力主的,多年以來唐夫人只生過一個兒子,怕是比令秧還大兩歲,卻自幼體弱多病——為著添丁,唐老爺先後納過兩房侍妾,可是一個死於難產,臍帶順便勒死了胎兒;另一個,生過一個女兒之後就莫名其妙地瘋了。提親那年,令秧才十三歲,按理說年紀稍微小了些,可是八字難得的好,人長得也清麗,媒人幾次三番地跟爹強調著,說唐家是難得的厚道人家,不會委屈令秧,還有個深明大義的夫人,夫人咳血已經有年頭了,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明擺著的,只要令秧能生下一個哥兒,扶正就是順水推舟的事情。

  令秧的爹說,得商議一下。媒人說,那是自然,只不過千萬別商議太久。

  其實,爹並沒有和任何人商議,只是送走了媒人之後,交代哥哥說,他次日要帶兩個夥計到鎮上和臨近幾個縣裡去收賬,幾天就回來,哥哥也不必跟著。哥哥奇怪地說還沒到收賬的日子呢,嫂子從旁邊輕輕地給了個眼色。於是,爹就這樣消失了幾天,他只不過是在做決定的日子裡,不想看見令秧。自從娘走了,爹越來越不知道怎麼跟令秧相處。只是每年從外地經商回來,給令秧帶一箱子他認為女孩子應該喜歡的玩意兒,說一句:「拿著玩兒吧。喜歡什麼,告訴你哥哥,明年再給你買。」似乎是說了句讓他無比為難的話。

  那天晚上,十三歲的令秧靜靜地坐在狹窄的天井裡,發現只要緊緊地抱住膝蓋,收著肩膀,就可以像童年時候那樣,把自己整個人藏在一根柱子後面。其實這個發現並沒有什麼意義,因為無論她藏或不藏,也沒有人來尋找她。哥哥和嫂子在廚房裡聊得熱鬧,聲音在夜色裡,輕而易舉就捅破了窗戶紙。哥哥說:「我拿不准爹的意思是怎樣,反正,我不同意。若是令秧去給人家做小妾,七月半的時候我可沒臉去給娘燒香。」嫂子歎著氣:「這話好糊塗。你掂量一下,要是爹真的不同意,那他還出去收什麼賬,他是覺得這事情挺好的,只不過心疼令秧。」哥哥道:「你也知道令秧委屈。一個翰林又怎麼樣了,我們不去高攀行不行?令秧怎麼就不能像海棠那樣配個年紀相當的,我們令秧哪裡不配了?」

  嫂子又歎了口氣:「這話糊塗到什麼地步了,誰說令秧不配,我還告訴你,假使海棠沒許人家,保不齊舅舅他們也會願意。你想想看,人家一個出了翰林的人家,風氣習氣都是錯不了的,日後怎麼就不能再出一個會讀書能做官的呢?令秧若是生個有出息的哥兒,就算一時扶不了正,也終有母憑子貴的那天。我看令秧這孩子性子沉穩,不是載不住福氣的樣子。真像海棠一樣,嫁去個家底殷實些的小門小戶,倒是安穩,一輩子不也一看就看到頭了?」哥哥突然笑了,語氣裡有了種很奇怪的親昵:「你是恨你自己這輩子一眼望到頭了麼?」嫂子笑著啐了哥哥一下:「好端端地在說你妹子的終身,怎麼又扯上我了?你比我一個女人家還糊塗。」哥哥似乎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反駁,只好說:「左一個糊塗,右一個糊塗,就你不糊塗。」

  令秧靜靜地聽著,直到嫂子新生的小侄子突然啼哭起來,蓋過了說話的聲音。她能聽見促織在叫,像是月光傾倒在石板地上的聲音。她已經知道那就是她的未來了,儘管這些負責做決定的人們還沒有真的決定。三五天以後,爹就回來了。一家人靜靜地圍著桌子吃晚飯。嫂子叫令秧多吃點,臉上帶著種奇怪的殷勤。爹突然放下了筷子,跟嫂子說:「明天起,把繡樓上的房間打掃出來,讓令秧搬上去吧。」嫂子爽利地答應著。跟哥哥不動聲色地對看了一眼。

  沒有一個人面對面地告訴過她這件事,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她已經知道了。

  就這樣過了三年。

  都說令秧命好,可能是真的。因為就在正式答覆了媒人之後,就傳來唐家夫人病重的消息,沒兩個月就歿了。這種情形之下老爺自然是不好納妾的,於是只能等等再說。又過了些日子,媒人再度眉飛色舞地登門,聒噪聲在繡樓上能聽得一清二楚。令秧從小妾變成了填房夫人。據說,是唐家老夫人,也就是唐簡母親的意思。

  那天傍晚,她從嫂子手裡接過新做的水田衣,她想跟嫂子說她不小心把梳子摔斷了,得換把新的,又擔心被數落莽撞。可是嫂子專注地看著她的臉,輕聲卻篤定地說:「給姑娘道喜了。」

  可惜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的婚禮是什麼樣的,因為她根本就沒有參加,她是那個儀式上最重要的一件瓷器,被攙進來帶出去,只看得見眼前那一片紅色。所有的鼓樂,嘈雜,賀喜,嬉笑……都似乎與她無關,估計滿月酒上的嬰兒的處境跟她也差不多。她用力地盯著身上那件真紅對襟大衫的衣袖,仔細研究著金線滾出來的邊。民間女子,這輩子也只得這一次穿大紅色的機會。不過也不可惜——她倒是真不怎麼喜歡這顏色。她輕輕地捏緊了鳳冠上垂下來的珠子,到後來所有的珠子都溫熱了,沾上了她的體溫。她希望這蓋頭永遠別掀開,她根本不想看見蓋頭外面發生的所有事。前一天,嫂子和海棠姐姐陪著她度過了繡樓上的最後一個夜晚,她們跟令秧囑咐的那些話她現在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嫂子說,用不著怕,這家老爺應該是個很好的人——知書達理,也有情有義,婚禮推至三年後,完全是因為他覺得這樣才算對得住亡妻——這麼一個人是不會欺負令秧的。可是令秧沒辦法跟嫂子講清楚,她的確是怕,可是她的怕還遠遠沒到老爺是不是個好人那一層上。

  她知道自己是後悔了,後悔沒有在最後的時刻告訴海棠姐姐,令秧是多麼羡慕她。她想起九歲那年,舅舅帶著他們幾個孩子一起去逛正月十五的廟會,她站在吹糖人的攤子前面看得入了迷,一轉臉,卻發現海棠姐姐和表哥都不見了。他們明明知道長大了以後就可以做夫妻,為什麼要現在就那麼急著把令秧丟下呢?昨晚她居然沒有做夢,她以為娘會在這個重要的日子來夢裡看她一眼,她以為她必然會在繡樓的最後一個夜裡夢見些什麼不尋常的東西——現在才知道,原來最大的,最長的夢就是此刻,就是眼下這張紅蓋頭,她完全看不見,近在咫尺的那對喜燭已經燒殘了,燭淚凝在自己腳下,堆成猙獰的花。

  蓋頭掀起的那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一句不可思議的話輕輕地,怯懦地衝口而出,聽見自己的聲音的時候她被嚇到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她只能眼睜睜地,任由自己抬起臉,對著佇立在她眼前的那個男人說:「海棠姐姐和表哥在哪兒,我得去找他們。」

  那個一臉蒼老和倦怠的男人猶疑地看著她,突然笑了笑,問她:「你該不會是睡著了吧?」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清瘦的臉,微笑的時候絞出來的細紋讓他顯得更端正。他好像和爹一樣,不知道該跟令秧說什麼。他似乎只能耐心地說:「你今天累了。」

  「你是老爺?」令秧模糊地勇敢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可以迎著他的眼睛看過去。

  他反問:「不然又能是誰呢?」他把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有點打戰,不過沒有縮回去。

  一直到死,他都記得,洞房花燭夜,所有的燈火都熄掉的時候,他和他的新娘寬衣解帶,他並沒有打算在這第一個夜晚做什麼,他不想這麼快地為難這孩子。黑暗中,他聽到她在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他:「老爺能給我講講,京城是什麼樣子麼?」

  唐簡淡淡地笑笑,像是在嘆息:「上京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就忘了。」

  「老爺真的看見過皇上長什麼樣?」他不知道,令秧暗暗地在被子底下擰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被逼迫說出這句話來。她聽見他說「忘了」,她以為他不願意和她多說話,但是她還是想努力再試一次,這是有生以來第一回,令秧想跟身邊的人要求些什麼東西,想跟什麼人真心地示好——儘管她依然不敢貼近他的身體。

  「看見過。」唐簡伸展了一隻手臂,想要把她圈進來——可是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胳膊為何突然間懸在了她的頭頂。她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直往回縮,唐簡心裡兀自尷尬了一會兒,還是把手臂收回去,心裡微微地一顫——你可以抱怨一個女人不解風情,但是不能這樣埋怨一個孩子。所以他說:「不過沒看得太清楚,誰能抬著頭看聖上呢?」

  「你家裡人叫你令秧?」她聽見男人問她。她忘記了他們身處一片漆黑之中。唐簡聽見她的髮絲在枕上輕微地磨出一絲些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知道她是在點頭。「睡吧。」他在她的被面上拍了拍,「天一亮,還得去拜見娘。」

  「老爺?」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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