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東霓 | 上頁 下頁
六四


  那個老人一直坐在輪椅裡面,他乾枯消瘦得簡直像一棵生了病的樹。眼珠發黃,臉龐無意識地跟著陽光慢慢地抖動,突然佝僂起了身子,咳嗽得就像是身體裡在刮一場龍捲風。咳嗽完了他仰起臉,突然單純地對雪碧笑了。雪碧把可樂小心地捧在懷裡,也對他笑。我想,他一定也是一個羡慕雪碧外婆的人,不過,也難說,或許他還是願意忍愛咳嗽的時候,體內那一陣陣的狂風——死亡倒是會帶來萬里無雲的睛空的,好是好,可是永恆未免無聊。

  雪碧捧著那個盒子,問我:「可不可以打開看看?」我說:「隨便你。」她說:「我有點兒怕。」我說「那就算了吧」,因為,其實我也怕。

  回去龍城的路上,天氣莫名其妙地轉陰了。我們幾乎都沒怎麼說話,突然之同,冷杉開口道:「掌櫃的,跟你說件事情行麼?」

  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說啊。」

  他掉轉臉,看著窗外,「昨天我的導師找到我,要我準備申請美國的獎學金,他說,我們去年一起做的項目在英國得了一個不算小的獎頊,剛剛公佈,我拿著這個資歷去申請美國那邊的Ph.D,我年初的GRE成績正好還能用,應該是沒有問題的。現在開始準備材料,在十一月以前遞出去,差不多到了明年春天的時候,就有結果了。」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聽見的事情,「你是說,你要走?」

  「不是。」他用力地搖頭,「我只是說我現在可能有機會,我只是想問你的意思。你不願意我去,我就不去。」

  「你哄鬼呢。美國。」我慌亂地冷笑道,「美國,就不知道那個鬼地方好在哪裡,你們都一個個地像賤貨那樣奔過去……先是方靖暉,然後就是你……」有個不知名的地方的收費站漸漸靠近了我們,「開過去停下。」我簡短地對他說。

  「雪碧,一會兒還要開很久……」我竭力控制著聲音裡面那種要飄起來的東西,儘量維持著正常的浯氣。

  她非常配合地打開了車門,「我知道,所以我去一下廁所。」可樂困惑的小臉軟綿綿地伏在她的肩膀上,略微低垂著,似乎這只熊為了什麼事情有點兒不開心。

  他們倆的身影消失的時候,冷杉悶悶地開口道:「你別這樣。我不過是在徵求你的意見而已。徵求意見,你懂嗎?」

  我吃驚地看著他,這是冷杉麼?這是那個小男孩嗎?這還是那個會讓可樂說話,會在半夜裡沿著高速公路長途跋涉,會不知道月亮是每個月都會圓一次的小男孩嗎?我難以置信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凝視著他沉默的側臉,是,就是你,是我讓你的眼神裡多了一種複雜的東西,是我讓你說話的語氣變得淡然和毋庸置疑,是我把你變成了一個男人——現在,你要使用只有男人才會用的方式,來對付我了。

  「玩膩了,對不對?」我短短地一笑,「我早就跟你說過,新鮮勁兒總有一天會過去的。好啊,現在過去了,想起來還有其他事兒要做了,想起來還有前程了——」我甩了甩頭髮,「也對,沒什麼不好,那你就滾吧,有多遠滾多遠。」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轉過臉來沖我吼,「我都跟你說了我自己也覺得這件事情太大了,所以我是在和你商量的!你能不能相信我啊!」

  「別對我吼。」我用力地用襯衣上一根細細的帶子纏緊了手指,隱隱覺得那根手指開始膨脹和喪失知覺,「別對我吼,我警告你,」我咬緊了牙,「我不想弄得那麼難看,冷杉,我和你說過,如果我們兩個人成了仇人會很可怕,你還記不記得?所以別逼我,我真被逼急了的話,你不是對手的。」

  他的右手發狠地攥緊了方向盤,「不用你警告我——』然後奇怪地笑了笑,「我見識過了。我信你。」

  我突然間對他笑了,是貨真價實的笑,我甚至覺得我的眼睛裡都在蕩漾著最初的溫柔,「你不會是以為,我嫁過一個有綠卡的男人,所以我能幫你吧?你不會一開始就打這個主意的吧?小傢伙,你想得太簡單了,我沒有綠卡,美國的移民局不像你那麼傻,我什麼都沒有,我現在告訴你了你指望不上我的……」

  我說話的時候,他那只攥著方向盤的手一絲一絲地抽搐著,他輕輕地鬆開了,仔細地凝視了一會兒他發白的掌心,然後又緊緊地攥了回去。

  「你這樣有什麼意思啊?」他憤怒地打斷了我,他這次沒有沖我吼,說話時聲音全體都憋在了喉嚨裡面,「有什麼意思?你明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你為什麼一定要強迫自己去想那些最壞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把別人都想得那麼壞?這對你自己有什麼好處嗎?」他的右手又開始緊緊地抽動了,連接手指和手掌的那幾個凸起的關節在微妙地聳動,就像是擋也擋不住的植物,就要破土而出。

  我再也受不了了,拿起我的手機對著那只手扔了過去。我聽見手機落在那些關節上的一聲清脆的響,然後冷杉猝不及防地一拳搗在了方向盤上,「你他媽有毛病啊!」

  現在好了,我怔怔地凝視著他被怒氣點亮的臉,在心裡悲哀地告訴自己說:『現在好了。」他這一拳總算是揮了出去,總算是沒有揮給我——其實我知道我自己太誇張了,我知道也許他不會那麼做的,我都知道,但是我沒辦法,我受不了看見那只顫抖的手,受不了看見那只手上表達出來的帶著怨氣的力量。我該怎麼讓他明白這個?這種事,別人真的能夠明白嗎?

  「我有毛病?」我低聲重複了一次他的話,「冷杉,我是有毛病。」我終於不顧一切地對著他的臉喊了出來,「我他媽就是有毛病!我為了你,不再去和方靖暉爭,我為了你,不想再去為了錢和誰鬥和誰搶,我是為了能乾乾淨淨地和你在一起,才把鄭成功交給了方靖暉!我都是為了你!你現在來問我你該不該去美國,你還徵求狗屎的意見!滾你媽的吧,我就當我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他的表情頓時變得很陌生。我的意思是,他的表情讓我覺得他是在注視著一個陌生人。

  「你說什麼?」他直直地看著我,「你什麼意思?」

  我不理會他,胡亂地把臉上的頭髮撥到後面去。神志渙散地聽著自己重重的呼吸聲。

  「你是說,因為我,你不要鄭成功了?」他的語氣像是在問醫生自己是不是得了絕症。

  我不回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轉過臉去,看著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到達的黃昏。

  「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你不願意要他了?你原來跟我說,你說是因為鄭成功的爺爺奶奶太想念他,他爸爸才會來把他接走的……你撒謊了,你為什麼要撒謊?」那一瞬間他又變回了那個最初時候的冷杉。

  「我並沒有撒謊,」我費力地說,「我說的不完全是真話,但是,也不全是撒謊。」

  「沒說真話就是撒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