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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只好用力地揉揉她的頭髮,就像西決常常對南音做的那樣。然後我又閃電般地想起西訣無動於衷的眼睛和南音近乎殘酷的語氣,於是我一鼓作氣地摟緊了雪碧,把她那張無助的小臉貼在我的胸口,她不掙扎,也不躲閃我,她只是有點兒不知所措,似乎是不懂得被人擁抱的時候眼光到底應該落在什麼地方比較合適。

  冷杉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幾乎是淘氣的。跟著他從雪碧懷裡抽出可樂,把他拿在手上,像木偶戲那樣,讓可樂的臉正對著雪碧。也不知道為什麼,冷杉只不過是輕鬆地在那只熊的脖子上稍微捏了幾把,可樂頓時就像是被吹了口仙氣那樣,手舞足蹈了起來,這個時候就連它臉上那道被粉紅色的線縫出來的微笑都成了真的表情。

  「姐姐……」冷杉沉下了嗓子,惟妙惟肖地學著蠟筆小新說話的語調,真沒看出來他還有這點兒本事。我突然想起雪碧那篇作文,「弟弟說話總是慢慢的,會說的詞也很少,語調有點兒像蠟筆小新,可愛極了……」也不知道冷杉是什麼時候記住了這個。

  「姐姐,」冷杉,不對,是可樂,可樂的小腦袋歪向了一旁,冷杉騰出一根手指在他頭項那裡擺弄了一下,它的一隻小耳朵就跟著輕微地聳動幾下,一看就知道他是很認真地在思考,「姐姐,我知道外婆出門了,我和你一起等她,我不哭,我會聽話——」

  雪碧驚愕地看著眼前這神奇的場景,可樂說完這句懂事的話以後,又把大腦袋偏到了另外一個方向,就在這細微的小動作之間,我似乎真的看到它的眼睛靈動地眨了一下。也許雪碧是對的,可樂是個有生命的小傢伙。雪碧用力地把可樂從冷杉手上搶回來,輕輕地凝視了半晌,然後就緊緊抱住了那個毛茸茸的小身軀。

  她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全體被可樂的小臉吸了進去。她一邊流眼淚,一邊說:「可樂,外婆不在了也沒有關係,姐姐會保護你。」

  我擁抱了他們倆,這兩個懂事的孩子。因為剛剛,可樂那幾聲真摯的「姐姐」又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西決。冷杉也慢慢地靠近了我們,很自然地,我們抱在了一起。我對冷杉說:「今晚你留在這兒,不要走了好不好?」他說:「當然。」

  他們就是我的家了。我知道這看上去是個有點兒奇怪的組合。可是,我不管,這就是我僅剩下的家,不相干的人們,你們盡情地審判我吧。

  幾天之後,我們幾個上路到陽城去,去把雪碧的外婆裝在小盒子裡帶回來。

  其實在這幾天之內,還發生了一件事情,簡單點兒說——本來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兒,西決走了。

  他報名去做地震災區的志願者。新聞裡面總是說,那裡很多村鎮的學校都塌了,孩子們都在帳篷裡上課。西決現在就要去那些荒涼的帳篷裡,給一些劫後餘生的孩子們教書了。從他作決定,到申請通過可以起程,居然只用了那麼短的時間——西決說,那是因為那些地方現在真的很缺老師。有很多的志願者選擇的都是短期的工作,他要去一年。他還說,新的學期已經開學了,他得馬上過去才能幫孩子們趕上進度。

  當然,我說「西決說」的意思是,這些都是他在某天的晚餐桌上,神色平和地告訴大家的。他不會再單獨和我說任何話,他甚至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三叔三嬸都沒有任何反對——那是因為他們完全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麼。三嬸第一時間想到的永遠都是那些最折磨人的小細節——帶什麼樣的衣服,準備什麼樣的行裝,到了那邊怎麼定期跟家裡聯絡……然後飯桌上的氣氛又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爭論變得熱鬧起來,陳嫣也在很熱心地發表一切意見,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減輕心裡荒謬的負罪感。

  他收拾背包的時候,我站在他身後。我鼓足了勇氣,在他臨行前夜推開了他的門。其實我想要敲門的,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敲門的話,他一定鬱不會應答,不會說一聲「進來吧。」——他能從敲門的聲響裡認出那是我,我知道他可以。他的床上那只巨大的登山背包寂靜地張著大嘴,等著他不緊不慢地把所有的東西丟進去,喂飽它。

  我想要走上去幫他疊衣服,但是我不敢。

  牆壁真涼,可是如果我不把整個後背都頂在上面,我不知道該把這個沉默寡言的身體放在哪裡。我只能這樣,靜靜地注視著他,看著他轉過身來開我身邊的櫃子,眼光視而不見地從我的身上掃過去,就好像我只不過是那白牆的一部分。就這樣吧,我在心裡輕輕地嘆息,由著你。壁櫃的半扇滑動的門撞到了我的手臂,再也推不動。但是我不會讓開的,我要看他怎麼辦。果然如我所料,他又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把那推不動的門再推同原位。櫃子裡的東西他也不拿了,他開始轉身打開抽屜,去收拾一些別的東西。

  「西決,」我說話的聲音就像一縷搖搖晃晃、馬上就要熄滅的燭火,「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對我?」

  他的身體略微挺直了一下,僵在我眼前,只是那麼短短的一瞬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打開了另一隻小一些的旅行袋,拉鍊鈍重的聲音把我和他之間的空氣一下子就撕成了兩半。但是我不會再像那天一樣落荒而逃了。我不會走,我就在這兒,我豁出去了,你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在這裡看著你,你要睡覺的時候我也在這裡看著你,有種你就真的若無其事地上床去,然後把我和你滿屋的燈光一起關在黑暗裡——真是那樣的話,我也奉陪到底,我和所有的傢俱一起等著窗外的曙色,我倒想看看,你能不能睡著。

  就像你熟知我敲門的聲音那樣,我也熟知你裝睡時候的呼吸聲——沒辦法,我和你太熟了。熟到連仇恨都是拖泥帶水,泛不出來寒光的。

  良久,他終於說:「你回去吧,很晚了。」

  這時候南音進來了,抱著一大堆吃的東西,手忙腳亂地說:「媽媽要你帶上你就帶上嘛,你到了那邊以後說不定又沒電視看,又不能上網,你每天晚上做什麼啊?還不如多吃點兒東西打發一下時間……」眼光一不小心撞到我,臉上瞬間冷冰冰的,把懷裡那幾個大食品袋一起丟在床上,淡淡地說了句:「外面還有,我再去給你拿。」我要從那間房裡出去的時候,不小心和也在往外走的她碰撞了一下,「不好意思,讓一下行麼?」她清晰地說,卻不看我。

  聽說,西決是在次日清晨起程的,南音叫囂著要去送行,結果她自己的鬧鐘吵醒了全家人,卻吵不醒她。西決拿起行李出門的時候,是三嬸叫住他,強迫他吃下去一碗熱騰騰的紅豆湯圓。

  我們到陽城郊外的老人院去領外婆的遺物時,是在下午兩三點,豔陽高照的時候。我們四個一起去的,我、雪碧、冷杉,還有可樂。

  讓我意外的是,整間老人院的人,都在笑著迎接我們。似乎我們只不過是來喝茶的。他們把雪碧外婆的遺物整齊地打了包,遞到我手上的時候簡直像在拜託我轉贈什麼重要的禮物。院長、護士,還有一些和外婆熟識的老人,他們反復強調著一件事,「她真有福氣啊,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

  睡一覺,就什麼都過去了。這話聽上去真是滿足,略微的一絲遺憾都是恰到好處的。似乎被這個人在睡夢中錯過的,不過是一場電影而已。或者,真的是這麼回事吧,死去的人從一場長長的大夢裡醒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劇終了。靈魂眼睜睜地瞪著活著的人們熙熙攘攘地站起來,大螢幕上的字幕緩慢地挪動著——那就是自己的墓志銘。陽光灑滿庭院,溫暖地照耀著這些蒼老的臉龐。這麼老,我再過幾十年,是不是也會是這樣的?讓幾十年的陽光成功地蒸發掉我幾乎所有的水分,讓我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必須要從一堆溝壑紋路裡面掙迸出來?變得非常老之後,要怎麼哭?眼淚沒辦法自由無阻地滑行了吧?——但是有一件事是絕妙的,就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可以把死亡看成一件普通的事情,我會覺得生命無非是一場在睡眠中錯過了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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