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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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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你在說什麼呀。」我硬生生地切斷了他的話,其實是想切斷我心裡用上來的那一陣龐大的淒涼,「我沒有去念大學時應為我一點兒都不喜歡讀書,根本不是錢的問題,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好好好,不提這個了,」三叔連忙說,我猜他是看到我一瞬間紅了的眼眶,「那說第二件事情,你聽仔細些,我只交代給你……」 「不聽。」我賭氣一樣地說,「幹嘛好端端地告訴我那麼多事啊,你去交代給西決嘛,他才是唯一的男孩子,有什麼傳家之寶武林秘笈的都得給他才對呀。」 三叔絲毫不理會我的胡攪蠻纏,他只是說:「這件事很大,連你三嬸都不知道。」 「你外面還有一個女人?還有別的孩子?」我瞪大了眼睛。 他還是不理會我,他只是說:「這件事情事關於西決的。」 簡單點兒說,這也並不是一件複雜的是,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剛上幼稚園的小丫頭,那個時候,我的爺爺、奶奶、爸爸,還有我的二叔、二嬸它們都還活著——我現在已經無法想像他們都活著出現在我面前會是一副什麼樣子了,他們一定曾經圍著牙牙學語的我,或真心或假意地讚美我可愛,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比較我長得到底更像誰,但那是在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我沒什麼印象了。有一天,我纖細瘦弱的二嬸的肚子突然像氣球一樣地鼓了起來,爺爺嘴上不說,心裡卻比誰都盼望那是個小弟弟。就在那一年的夏天,爺爺第一次中風——當然那一次並非是他的大限,可是當時大家都不知道這個,他們被醫院的病危通知嚇壞了,守在爺爺的病房外面等待——不知是等待好運還是噩耗。他一直都是有時候清醒,有時候昏迷。昏睡中他似乎是回到了更久以前的過去,他反復說著夢話,似乎是在交代奶奶什麼事情,「明天他們要揪鬥我了,別讓孩子們出來……」 就是在那樣的一段時間了裡,我的二嬸被推進了爺爺樓上的產房,是早產。情況不好。掙扎了很久,生了一個女孩子,可是這個女孩子只活了兩個小時就死了。因為——三叔說,她的腦袋根本沒有長全,天靈蓋沒有關上,樣子很可怕。我想,他們一定都在慶倖這個小女孩沒有在人世停留多久——這話說來殘忍,可是爺爺一定沒有辦法忍受看到一個頭上有洞的孫女。等在產房外面的人有四個:奶奶、我爸、二叔,還有三叔。剩下的人都在樓下守著爺爺。就在這個時候,同一間產房又推進去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等候她生產的只有一個同樣年輕的男人。他背靠著醫院混濁的牆,凝視著我們一家人:開心,焦急,挨了當頭一棒,不知所措地看著護士懷裡那個冷卻的、頭上開著洞的小傢伙的屍體……他像是看戲一樣專心,就連他自己的兒子被護士抱出來,都沒顧得瞧上一眼。 三叔緩慢地說:「確實是他自己走上來問我們,要不要一個健康的男孩子。我當時都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三叔笑笑,「你知道我那個時候還不認識你三嬸,一個女朋友都沒交過——我什麼都不懂。後來你奶奶說,她從一開始就看出來那兩個人不是夫妻,這個孩子一定是私生子。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出來的。其實我們當時腦子都亂了,剛生下來的小女孩死了,你爺爺在樓下熬著,我們都知道絕對不能讓你爺爺知道這件事,不然就等於是送他去死,可是到底要怎麼隱瞞……其實東霓當時我真後悔,我後悔沒有和你媽媽跟你小叔一起待在樓下你爺爺的病房,這樣我也可以眼不見心不煩了。那個人就那麼走過來對你奶奶說:『我這個男孩子,你們要不要?要的話,你們拿走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特別清楚,他沒說『抱走他』,他說的是『拿走他』,這種小事情為什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呢?」 我們的奶奶,準確點兒說,二十七年前的奶奶臉色很平靜,她沒有問這個年輕男人任何問題。也許她覺得沒什麼好問的,癡男怨女的風月債說來說去不過是那麼點兒情節;也許她根本就不想知道。那個男人說:「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你們家裡有病重的老人,一個健康的男孩子說不準能救他一命;我們沒辦法留著這個孩子,把他拿走,你們也算是救了我,我相信你們會對這個孩子好的。」奶奶轉過臉,看了看她那幾個站成一排不知所措的兒子,說:「老大,你怎麼看?」我爸語無倫次地說他不知道。 我的二叔整個人都還停頓在失去女兒的哀傷裡,至於我的三叔,更是一個無辜的觀眾。奶奶說:「那麼我就做主了。這事情只有我們幾個人知道,不准告訴任何人,我們把這件事情帶進棺材裡。老大,你不准告訴你媳婦,聽懂沒?老三你也一樣,不管你將來娶誰,她都不能知道這個。」接著奶奶對那個年輕人說:「別告訴我你叫什麼,孩子的媽媽叫什麼,你們是誰從哪兒來幹什麼的我們都不想知道。」然後奶奶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的錢全都掏了出來,讓我爸他們也把口袋掏空了,一共有八十五塊錢,奶奶把這八十五塊錢交給那個男人,「這不是買孩子的錢,就算是我們給孩子他媽的營養費。」 後來的事情就簡單了。醫院那天值班的助產士和護士幫了點兒忙,他們把那個死去的女嬰登記到了那對年輕男女的名下,於是那個男嬰就成了我們家的人,他就是西決。聽三叔說,這個名字是奶奶起的,奶奶沒什麼文化,她只是覺得,這個小男孩代表著一個很大的決定。爺爺在朦朧中聽見了他的啼哭聲,聽見了我奶奶在他的耳朵邊上的介紹:「這是你的孫子。」可能那哭聲像道閃電一樣,就在十分之一秒內,照亮了我爺爺搖搖欲墜的生,照亮了我爺爺忽明忽暗的死,照亮了他所有那些殘存身體裡的苦難和柔軟,是否如此我也不得而知,只不過爺爺第二天就奇跡般地好轉了——在那之後他一直忍受著他破敗不堪的、漏洞百出的身體,他咬著牙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險境,又活了整整二十一年,恐怕這只能理解為:他強迫自己活著,他命令自己活著,不然他對不起上天的恩賜,他要看著他的小天使長大,長高,長成一個挺拔的男人。 可是爺爺到死都不知道,這個定價八十五塊錢的小天使不只是上天的饋贈,這裡面,還有我奶奶的份兒。 「三叔,」我覺得指尖發麻,忍受著越來越重的窒息的感覺,我問他,「那個女孩,那個生下來就死掉的女孩,是我的妹妹吧?她有沒有名字啊?」 「有。」三叔點頭,「她叫西揚,飛揚的揚,是你二叔起的。」 「活了三十年,」我嘲笑自己,「我居然不知道家裡還有一個叫鄭西揚的人。」 「後來就這樣過了十年,」三叔把手臂交叉在胸口,「西決一點點大了,人也聰明,我覺得已經忘了他不是你二叔親生的孩子,可是就有那麼一天,我早上去單位上班,隨便打開《龍城日報》,看見上面有個尋人啟事,說是尋找1981年8月2日中午11點在龍城人民醫院產房門口那一家人。還有特別描述了一個老太太和她的三個兒子。這個廣告很奇怪,我們同事還都在議論。可是我當時心裡就慌了,我知道這個登廣告的人一定是西決的親生父母,我就出去給你爸還有你二叔他們打了電話,你爸說我們晚上聚在一起商量對策——可是就在那天下午,你二叔就走了——心臟病,我們都不知道,他那時候那麼年輕怎麼會有心臟病,你爸爸說,一定是常年累月地提心吊膽,熬出來的。誰知道?」三叔端起杯子,喝幹了有些冷掉的滇紅,「剩下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先是你二叔,然後是你二嬸,再然後西決變成了我的孩子。那個時候家裡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我們也就沒有心思再管那則尋人啟事了,後來,那則啟事不再見報了,也沒再有別的動靜,一晃,這麼多年又過去了。」 「三叔,」我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真了不起,這麼大的事情,這些年你每天看著西決在你眼前晃來晃去,你居然吃得下睡得著,你厲害。」 「我習慣了。」他深深地嘆息,「我原來以為只要我活一天,我就守一天這個秘密。後來有一天我才發現,除了我以外,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不在了。現在我不知道我自己——所以我想還是應該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要是我的身體沒有問題,我說過了你就當我今天沒來。萬一我真的……若是西決的親生父母有一天找來了,我說萬一,家裡至少有個人明白發生了什麼——你奶奶說過的,他們當初一定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本來想告訴你三嬸,可謂是她那個人什麼事兒都要掛在臉上,你不同,你更有主意,更會決斷,等我什麼都看不見了的時候,一切由你來決定,告不告訴你三嬸,讓不讓西決本人知道,萬一有人來找他要怎麼應付,都是你的事,我眼不見心不煩。」他沉吟了片刻,「還有,無論如何,你也好,西決也好,幫我撐一撐那個公司,至少撐到南音真正可以獨立為止……東霓,我把這個家交給你了。」 知道秘密的人終究會死,可是三叔決定讓秘密活下去,於是,他選擇了我。 「我還以為,」僵硬的微笑讓我的臉頰感到一點兒怪異的癢,「我一直以為,我不是這個家的孩子——但是,但是,居然是西決,開什麼玩笑啊。」 「那都是你爸爸亂說,」三叔毋庸置疑地揮了一下手臂,「他沒事找事,他需要個藉口整你媽媽——你怎麼可能不是這個家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小得時候長得和你姑姑一模一樣,是,你們有個姑姑,是我的妹妹,你小叔的姐姐,可惜她只活了八歲……我是想說,直到八歲,你都特別像她,你是長大了以後才越來越像你媽媽——所以那些亂七八糟的說法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東霓,孩子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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