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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不是我做的,是王彩霞。」——王彩霞是我媽媽的名字,這名字很像一個逝去歲月裡的鋼鐵西施。他慢慢地說,語氣肯定:「那天你睡在小床裡面,我看見她在那裡,掐著你的脖子,是我跑過去把你搶下來,你的小臉都憋紫了,哇哇地哭,王彩霞也哭,她說要是你死了我們倆就能像過去那樣好好過日子了。你說她居然說這種話,欠不欠揍?」

  「你不騙我?」

  「不騙。」他的眼睛渾濁,瞳仁都不是黑色的,是種沉澱了很多年的茶垢的顏色,「小犢子——我救過你一命。」

  然後我就醒來了。翻身坐起來的瞬間很艱難,就好像在游泳池裡待久了,撐著池邊上岸的瞬間——身子重得還不如粉身碎骨了好。天快亮了,鄭成功在小床裡面悠然自得地把頭擺到另一側,繼續酣睡。我夢遊一樣地打開門,江薏在滿屋子的晨光中,仰起了臉。

  「你起這麼早?」她的笑容很脆弱。

  「你怎麼還不睡?」我笑不出來。心臟還在狂跳著,也不是狂跳,準確的說,是那種明明踩著平地,卻覺得自己在蕩秋千的錯覺,一陣陣失重的感覺從胸口那裡不容分說地蔓延。

  「要不要和咖啡啊?我給你煮。」我問她,她搖頭。

  「茶呢?」她還是搖頭。

  「不然,果汁?」我其實根本不在乎她回答什麼,我只是想弄出一點兒聲響,只是想找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做,好讓我忘了剛才那個夢。

  「我給西決留言了,今天他只有一打開電腦就能看見……」她躲在被子後面,把自己弄成了球體,「我今天什麼都不做,我等著。等著他來和我聯絡,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認了。」她嘴角微微翹了翹,「你說我到底要怎麼辦?我努力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

  「雖然西決是我弟弟,但是,」我用力地凝視她的眼睛,慢慢地說,「但作為朋友,說真的,女人更要自私一點兒。你看我三嬸,多好的女人,我知道別人都羡慕我們家有一個這樣的三嬸,可是你願意做她嗎,我知道你不行,我也不行,你我都是那種,都是那種要欠別人的人,不是三嬸那樣被人欠的女人。所以還是做自己吧,各人有各人生來要做的事情,沒有辦法的。」

  「東霓,你對我最好。有時候吧,我覺得你就像我姐姐。」她停頓了一下,我知道她要哭了。

  那天下午,我家門口的對講機莫名其妙地響起來,我還以為是店裡出了什麼事情。我卻沒想到,是三叔。

  「三叔你快坐,我這兒亂七八糟的。」我頂著一頭的發卷,手忙腳亂地收拾散落在客廳地板的報紙和雜誌。

  「那些亂七八糟的檢查真是折騰人。」三叔遲疑地坐下來,「小傢伙睡了?」

  「對,午睡。」我一邊往茶杯裡裝茶葉,「他午睡很久的,一時半會兒不會醒,雪碧也去游泳了,所以有事你儘管說。」

  「沒有事情,就是想來你這兒坐坐。」三叔笑笑,環顧著四周,「我沒怎麼來過你這裡,這房子真不錯。東霓,幾個孩子裡,最不容易的就是你。」

  我拿不准真這到底算不算誇我,只好說:「去做胃鏡的時候要喝那個白色的玩意兒很噁心對不對?」

  他急匆匆地點點頭,嘴裡卻說「東霓,南音她什麼都不懂,你要答應我,照顧她。」

  我想我聽懂了他的意思。我仰起臉,看著他的眼睛,「不答應。三叔,你可憐可憐我,我要照顧的人已經夠多了,南音是你女兒,你照顧,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

  「別跟我抬杠。」他正色,可是眼睛在笑,「我是說,凡事都有萬一。」

  「沒有萬一。」我狠狠地甩了甩頭,「三叔,你不要自己嚇自己,你這麼……」

  「別騙我,東霓,」三叔笑笑,「其實我剛才已經偷偷地問過西決了,我要他跟我說實話——你知道我現在簡直沒法跟南音她媽說話,一說她就要哭——可謂是西決跟我說看,醫生說,我胃裡的確是長了東西,但是究竟是不是癌症,眼下還不好說,等最後的檢查結果出來,如果還是不能判斷的話,就只能做手術,把那個東西切下來,再去做病理切片。」

  我沉默不語,西決這個傢伙,真是氣死人了,為什麼就永遠學不會撒謊?

  我把茶杯注滿了水,用力地放在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地強調著:「三叔,這是滇紅,暖胃的。」

  「還有用嗎?」他憂傷地看著我。

  「不准說喪氣話。」我居然不由分說地使用了命令的語氣。

  三叔居然笑出了聲音,一邊拍著我的腦袋,一邊說:「這種語氣真像你奶奶。」

  「你還記得我幫你偷奶奶的東西的事情嗎?」我也跟著笑了,「別告訴我你忘了,那個時候你要跟人一起炒股,可是全家人都反對,尤其是奶奶和三嬸,所以沒人肯借給你本錢,你就來跟我說,奶奶有幾個玉鐲子很值錢,估計一個能賣上幾萬,你要我幫你把奶奶抽屜裡那幾個鐲子換成假的——對了你還答應我說事成之後獎勵我張學友演唱會的門票,可是到今天張學友已經變成大叔了你都沒有兌現,那時候我才上初中啊三叔,我後來變壞了你也要負責任的……」

  三叔的手原本已經握住了茶杯,但因為笑得手抖,只好又把手縮了回來,「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可是當時我有什麼辦法,他們都不相信我能賺,全家上上下下,除了你,就沒有第二個人有辦法做到那件事,不找你,找誰?」

  「還是我對你好吧三叔?」我抹掉了眼角笑出來的一點點淚珠,「奶奶好可憐,直到最後都不知道那幾個鐲子是假的,我們真壞。可是三叔,」我對他用力地微笑,「多虧了你,要不是你做的這件壞事情,我們所有人,我們這個家是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生活的——可能在另外一些人眼裡我們擁有的根本不算什麼,可是對我來說,三叔,你就是我見過的所有男人裡,最了不起的。」

  「那件壞事是咱們倆一起做的。」三叔拍了拍我的腦袋,「你也了不起。東霓你就是太聰明太膽大了,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好事,下一次一定要找一個忠厚老實的男人過日子,要踏實一點兒過日子,知道了沒有?」

  「你是說找一個容易上當受騙的男人結婚,我翻譯得對不對?」我笑著看他面色平靜的臉。

  三叔也狡黠地一笑,仔細想想那時他年輕的時候臉上經常會有的表情,他說:「就是這個意思沒錯。雖然直接說出來時不大好,可是我怎麼可能向著那些老實人,不向著我侄女?」

  我們又一起大笑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災難來臨的時候,如果有人共用的話,其實人們是很容易在災難的縫隙裡掙扎出一點點絢爛的歡樂的。我們誇張著往昔的好時光,使勁地想讓自己笑得更厲害一點兒——無非是在用這種方式提醒自己:真正的厄運就要來了,大戰之前,總要積蓄一點兒力量。

  「我有兩件事要告訴你。」三叔正色道,「別打斷我,這不是說洩氣的話,如果這一次我能過關,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第一件事,東霓,其實這麼多年以來,我最後悔的就是那個時候看著你去新加坡——」他揮揮手制止了想要插話的我,「那時候我剛剛真正辭職出來做公司,所有的存款都拿了出來,一開始拉不到什麼客戶,就連當時住的房子都押給了銀行,家裡還有西決上高中,南音上小學,爺爺的身體也不好總得住院……是真的一時拿不什麼出錢來替你交大學的學費。可是這麼多年我真後悔,尤其是在你剛剛去新加坡不到一年的時候,公司就開始賺錢了,那個時候,沒做成一筆生意我都在心裡說,要是能早一點兒拉到這個客戶該多好,哪怕早半年,就算你爸爸媽媽沒有能力,我都可以供你去念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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