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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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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巧珍笑起來。 「這個經驗真不錯,太有生活了,我要記下來,以後寫劇本的時候有用。」 她竟然真的拿出筆在本上寫了起來,真勤奮。 我本能地拿起相機把她歪頭寫字的樣子拍了下來。這麼多年了,抓拍的習慣還是沒改。 「對了,」我說,「程小姐您看看剛才拍的照片,有沒有滿意的?我們選一張配合專訪發出去。」 程巧珍看了我一眼,挑好了照片。一張是正面照,一張是我剛才的抓拍。 「你拍人真的很有天賦……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是不是叫耿耿?」她問。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點頭:「剛才沒好意思套近乎。」 「你們認識啊?」老範指了指我們,「那好,我有點兒事兒回公司了,先撤,耿耿你們聊著。」 老範走了,我和程巧珍坐到她剛剛採訪的沙發座上。 「果然是你!」她驚喜地叫道,「我聽聲音才聽出來,你變了好多。」 我本能地轉頭通過旁邊玻璃看了一下自己。 頭髮長長了,用一根筆隨隨便便地盤在腦後,掉下來不少碎發,老範還說這個范兒挺隨意的,好看。這幾年東跑西顛地拍片,皮膚曬黑了,人也瘦了很多,五官立體了點兒,好像的確不一樣了。 「不只是長相,還有氣質,」程巧珍沉吟了一會兒,「你真的變了很多。不像當初那個小孩了。」 我回想了一下,明白她的意思。 當年站在程巧珍面前的我,躲在爸媽身後,做什麼都不在狀況中,和程巧珍一比,可不就是個孩子。 「恭喜你啊,熬出頭了。」我客套。 「做喜歡的事情,不算熬。」她搖頭,說得坦誠。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我也是這兩年才終於明白這個道理的。 No.312 高中的耿耿就很煎熬。 後來高考分數卻很理想,志願也報得出彩,考上了北京一所不錯的理工類大學,學生物製藥。這個專業在我入學那年還是大熱,出國容易,也適合在國內深造,製藥企業研發部門收入普遍不錯,又穩定。 我爸媽都說,耿耿就是這一點好,關鍵時刻,從不掉鏈子,中考也是,高考也是。 然而上了大學之後,那些專業課讓我比在高中的時候還痛苦,還煎熬。我本來就沒什麼自製力,本性又愛逃避,第一學期就有好幾門功課是60分低空飛過。 這種GPA就甭想出國了,除非找仲介砸錢。 我爸說的對,耿耿同學的確在大事兒上從不掉鏈子。 可是每次我的短暫幸運,給自己製造的都是更大的痛苦。我在命運的十字路口擲色子,總能投中大家心目中最火熱光明的那條路。 卻走得雙腳鮮血淋漓。 畢業前實在沒有毅力考研了,投了一些世界500強的跨國企業,兢兢業業地填網申表格,寫了無數opening questions(開放式問題),每一次的自我介紹回答的都不一樣。 誰讓我連自己什麼德行都越活越不清楚了。 很多外企的網站都不好登錄,為了搶頻寬,我有時候會在淩晨兩三點的時候拿出筆記本在宿舍上網,一直寫到天亮。 閉著眼睛睡不著,腦子裡轉悠的都是那些問題和self-introduction(自我介紹)。 這時候,腦海深處總會響起一個聲音,帶著笑意,穿過教室鬧哄哄的人聲音浪,千里迢迢到達我耳邊。 他說,耿耿,你真有趣。 很多工作申請連簡歷關都沒過,看來都是成績的錯。 所以我就在我爸的期望下,報考了北京市公務員。 竟然又中彩了。 它意味著鐵飯碗,意味著北京戶口,意味著一種沒有恐慌的人生——然後就在我入職三個月整的那天早上,我辭職了。 沒發生任何大事兒。我自己都有點兒記不清了,那天早上好像是在下雨,我躺在床上思考我們科長那篇講稿到底要怎麼改,忽然聽見和我合租的那姑娘起床刷牙的聲音。 身體深處有另一個耿耿忽然就活了過來。她拒絕這樣活下去。 我很難形容清楚這種感覺。 大學的時候,我就在業餘時間幫學生會、各社團拍照賺外快,漸漸地,找我的人越來越多,熟人介紹熟人,朋友搭線朋友,大四的時候,我已經幫很多淘寶模特兒和紅不了的三線小藝人拍過不少寫真,零零碎碎賺了幾筆小錢。 辭職後,我就正式到了現在的時尚雜誌工作,到這個月正好一年的時間。 現在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No.313 我和程巧珍在咖啡館坐到天漸漸黑下來。 「所以你要離開北京了?」 「嗯,回我家鄉去。」 「捨得北京嗎?」 我聳聳肩:「有什麼捨不得的。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妙處。」 她若有所思地攪動著手中的咖啡:「那天我在網上看到一句話,覺得很有趣。」 「什麼?」 「在小城市工作,就像收到一張五十年後的死亡通知;而在大城市,則像是攥著一張虛構的藏寶圖。」 我琢磨了一下這句話,笑笑。在不上不下之間徘徊的人有很多,可有時候再美妙的句子,拆開看也不過就是更一精一致的抱怨罷了。 我已經抱怨得足夠多了,我不想再抱怨下去。 「你回去想做什麼?」程巧珍問。 「開個最俗氣的婚紗照和藝術寫真的影樓。但是是沒店面的那種。私房攝影師。」 「什麼叫沒店面的那種?」程巧珍來了興趣,又習慣性地拿起了她的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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