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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No.296

  程巧珍說得沒錯,北京是個很奇怪的地方,南四環外就是一片雞鴨遍地走的鄉下。我們偶爾會經過一片菜地,騾子和驢都在路邊安靜地歇著。我媽的表情越來越奇怪,可能是害怕上當受騙。程巧珍渾然不覺,每到一個路口就給司機指路。

  到了目的地之後,我爸等在車上,讓司機接著打表。他怕司機自己走了——那我們一家三口可就折在這兒了。

  我們下了車,跟著程巧珍往院子裡走。程巧珍住在一個農民院裡,石棉瓦的屋頂上面壓著不少磚,不知道是不是沙塵暴的時候被刮跑了什麼東西。好像一共有四個房間,我們進去的時候才九點半,好幾個住客剛起床,都披著羽絨服,站在院子裡的水管前面刷牙洗臉。

  程巧珍的屋子裡唯一的傢俱是用磚頭架著幾塊長條木板拼的床。我媽看得直皺眉,問她:「你自己住?這大晚上的多不安全啊!旁邊住的都是誰,你認識他們嗎?」

  程巧珍正蹲在地上從自己的大書包裡往外翻資料,聽到我媽媽關心的詢問,一抬頭,笑得特別甜。

  「沒事兒,他們都是美術生,也是來藝考的,過幾天美院就開始報名了。我秋天就來了,來上課,都在這兒跟他們住了快兩個月了,大家都認識了。除了房東老太太特別摳門老斷電以外,沒什麼事。」

  我媽走過去按了按床板:「這鋪得這麼薄,晚上睡覺多硌得慌。」

  「硌得慌倒沒有,就是有時候沒睡在正中間,板子突然就翻起來了,大半夜的把我嚇一大跳。」

  她像是說起什麼特好玩的事一樣,邊說邊笑。我媽和顏悅色地跟她聊天,我站在一邊像個二愣子一樣,打量著牆上糊的報紙,手足無措。

  程巧珍把一厚遝資料都交給我。

  「這附近哪兒能複印嗎?」我問了一個自己都覺得傻缺的問題。

  程巧珍倒沒笑話我:「你直接拿走吧,這個我就是輔助看看,沒啥用處了,扔了怪可惜的,也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隨口一說還害得你們大老遠送我回來……」

  她一個人也能熱熱鬧鬧地說很久。

  我媽神情特複雜,眼睛裡滿是疼惜和糾結。程巧珍送我們出來的時候,我媽忽然問她:「你考完試就回家了吧?那也就還有兩個多星期吧?」

  「是。」

  「你要是信得過叔叔阿姨,不如搬東西到我們住的附近吧,我們給你找家好一點兒的招待所或者快捷酒店吧,阿姨出錢。這荒郊野嶺的太不安全了,你出趟門還得坐那麼遠的車。」

  我立刻高興起來,笑著看她:「是呀,住得離學校近點兒,也方便嘛。」

  程巧珍很感動,可到底還是拒絕了。我媽勸了勸,也沒再勉強。我們互留了手機號,她就笑嘻嘻地招手目送我們上車。

  上車後,我和我媽好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車掉了個頭,土路很窄,司機開得很小心。窗外常常有驢車經過,驢子埋著頭,一邊啪啪啪地撒了一路驢糞蛋,一邊拉著一車蜂窩煤,疲倦地、慢慢地與我們的車擦身而過。

  No.297

  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

  幾場筆試有好有壞,我努力沒讓任何題留白,寫得都快嘔出來了,不由得開始佩服起文科生簡單同學來。

  腦海中時常會浮現出程巧珍住的那個農村小院,凹凸不平的牆面,泛黃的報紙,素色大花的床褥,院子裡套著一段髒兮兮的橡膠管的水龍頭,以及接著橡膠管流出的水刷牙的一臉疲憊的美術生和他們的家長……

  程巧珍有時會發來短信祝我考試順利,我也經常詢問她考試的情況。在離開北京之前,我給她發短信,說一定有一天會在電影院的大幕布上看見她的名字。

  她回答說,那是一定的。

  她說,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方向。

  奇怪,她怎麼知道我迷茫?

  記得從程巧珍租住的小院回酒店的一路上,我媽坐在計程車後排攬著我的肩膀,一直在嘆息。我以為自己早就過了因為看勵志故事而熱血沸騰的幼稚年紀,卻在見到程巧珍的那一刻,明白了自己的成熟是多麼的脆弱和矯情。

  在北京的最後一個晚上,正好是我的生日。我爸媽帶我去了「老莫」吃飯。這家餐廳我在王朔的小說裡面看到過,後來在家裡和齊阿姨一起看一部叫《血色浪漫》的電視劇,裡面的年輕人也常常聚集在這裡,這裡是那個時代的身份和洋氣。

  「咱們這是進人民大會堂了嗎?」我仰頭看著高高的穹頂,我爸被逗笑了。

  他們允許我也喝了一點兒紅酒,卻不知道一年半以前自己的女兒就酩酊大醉過了。就像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濫用了他們的信任,非要學理科,把自己逼到這個死角,來了一趟北京,害他們請這麼久的假,勞民傷財,卻很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樣想來,我也有很多他們不瞭解的事情了。

  我自嘲地笑笑。以前總覺得自己最可憐,然而這趟來北京,我學到了很多東西,雖然說不出來,但在心裡醞釀著,一些念頭像是要破土而出,只是不知道會開出什麼樣的花。

  我爸笑著說:「考不上也沒事,人生長著呢,能學到東西就好。」

  我媽這個實用主義者破天荒地沒有反駁他。

  也許面對孩子,她也沒辦法現實起來了吧。

  §第五十五章 四個字,兩個人

  No.298

  我回到班裡的時候已經臨近耶誕節了。

  今年的聖誕班裡沒有任何動靜,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興致勃勃地籌備元旦聯歡會,因為九班學我們開化裝舞會而義憤填膺。還記得徐延亮戴著一個豬八戒的面具出現在聯歡會上,β卻面色平靜地問他:「徐延亮,你怎麼不守規矩啊,你的面具呢?」

  現在想來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看到我進門的時候,餘淮突然一下站了起來。

  「不用……不用這麼隆重。」我往後退了一步。

  「我只是想去撒尿。」餘淮紅著臉說。

  「兩個星期不見,您用詞越來越粗獷了。」我頷首。

  餘淮突然笑出來,我也是。

  像是在這一笑間,兩個星期前的齟齬都煙消雲散了。

  β曾經說過,爭執的結局不是一方道歉,而是兩方消氣兒。

  看來,我們這番爭執算是有結局了。

  No.299

  在我不在的時候,餘淮的競賽結果出來了。他得了二等獎,有幾所和去年一樣「還不錯」的大學再次拋來了橄欖枝,餘淮微微猶豫了一下,就拒絕了。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他恢復的不錯,我看得出,和兩個星期之前的強作樂觀不同,看來是真的接受了結果。

  我沒幫上任何忙,但這不重要了。

  期末考試很快就來臨了。這次期末對我們來說倒沒什麼,可對於這些申請各大高校保送和自主招生加分優惠的學生來說,學校推薦名額畢竟有限,校內選拔還是要拼歷次大考的總成績的。

  語文考試剛結束,我們考場這邊就聽到了好幾宗爆炸消息。

  淩翔茜涉嫌作弊被教導主任抓了,離校出走,不知所蹤。

  而林楊、余周周中途棄考了,原因不明。

  我和餘淮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在不停地給林楊打電話。

  「怎麼樣?」

  「一直關機。不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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