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三一


  我學生時代一直對KTV喜歡不起來,大多數情況都坐在角落給別人鼓掌,一旦被指著說「去點歌啊」就頭皮發麻。後來工作了才漸漸明白KTV的好玩之處原來是可以喝酒和玩骰子的啊。

  但當時我痛快地答應了Z。不出所料,在包房裡第一次正式見到了「萵苣」。

  他笑眯眯的,非常自然地過來坐在我身邊,好像我是他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極大地緩解了我的尷尬。包房裡大部分的人我都不認識,萵苣催促他們點歌,和他們開玩笑,偶爾因為切了他們的歌而被滿場追著打,但最後,一定會坐回我的身邊。

  他上一秒鐘朝唱歌的人喊話「跑調啦」,下一秒突然轉過來和我講,「你初中時候很受歡迎啊」,不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朝著場中某個姑娘大喊,「這首你和小周唱,快快快!」

  他一直叫Z小周,因為覺得他唱周傑倫很好聽。

  螢幕上出現的是一首粵語歌,謝霆鋒的《遊樂場》。「萵苣」是廣東人,大家自然起哄讓他和Z合唱。他推脫再三,Z不理他,拿起一隻話筒自顧自唱了起來,大家跟著拍手,也不再關心「萵苣」的推辭。我在沙發角落找到了另一隻話筒,放到了有些落寞的「萵苣」腿上,他看了我一眼,突然說:「我看過你高中在地理雜誌上發表的小論文。」

  又一次趕在我發問之前,「萵苣」拿起話筒,接上Z開始唱第二段。他唱歌並不算好聽,勉強不走調而已,何況,他還那麼緊張。

  他們一人唱一段,沒和聲,磕磕巴巴將整首歌唱完,「萵苣」自言自語地說:「我們第一次合唱。」

  Z詫異地看著我們,中途偷偷問我:「你們認識?」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和「萵苣」甚至都沒互相做過自我介紹,無論在網路上還是面對面。然而他已經知道了初中時有追求者給我建了一個專門的、令人羞恥的百度貼吧並在裡面寫了很多封情書;也知道高中時候我給《地理教育》雜誌寫過一本正經的小論文。而我,根本不需要問他為什麼在萬千校內網友中挑中我的日誌來回復,因為我什麼都明白。

  我想我不是被特別關注的那一個。Z的每一個細微動態所牽連到的女生,「萵苣」應該全部都認識。

  「萵苣」約過我一起去看十佳校園歌手的初賽。十佳歌手大賽最好看的就是初賽,只要報名就能參加,所以有千奇百怪的選手,進入複賽之後大家都不跑調了,也就不好玩了。

  「萵苣」深以為然。同樣的,他也認為新蓋起來的二教長得像個骨灰盒。

  我曾留心分辨過,這些一拍即合裡,究竟有多少刻意迎合的成分。

  到了現場「萵苣」才告訴我,他今天是代表他們社團來給一個女孩子加油的。他用了大量繁複絢麗的修辭手法來稱讚那個女孩子唱歌多麼好聽,社團旅行時女生和小周的和聲多麼默契,他們全社團覺得兩人是多麼天作之合……

  說話的時候,他眼角一直在瞟著我。

  我問:「她是幾號出場,我跟你一起加油吧。」

  很快,那個女孩出場了,唱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這首歌副歌部分很高,有大量的假音,現場唱起來要麼驚豔,要麼慘烈。我能聽出女孩子平日的確很有實力,然而在校園歌手大賽這種混響嚴重又沒有耳返的簡陋舞臺上,她不可避免地走調了,鬼哭狼嚎。

  「萵苣」出神地盯著臺上,沒有注意到我在觀察他,還有他嘴角的笑意。

  其實我曾經在「萵苣」自己的校內日誌裡看到過許多次這個女孩的名字。那次唱K我也硬被他塞了話筒,十分僵硬地和Z合唱了《今天你要嫁給我》,而這件事出現在「萵苣」日誌裡的時候,我和Z「頻頻對視」「火花四濺」——就像每一次他描寫Z和那個女孩唱歌一樣。

  臺上的女孩知道自己表現不佳,有些尷尬,「萵苣」適時發出鼓勵的尖叫聲,大聲鼓掌,我跟著一起。

  等女孩繼續唱第二段,他朝我咧咧嘴:「太難聽了。」

  後來我知道Z也在,他們一同去旅行的那群朋友都在現場。那天女孩唱砸了,那天「萵苣」很高興。

  ***

  Z約我越來越頻繁,我也常常會把通選課的作業借給他抄。「萵苣」依然和我在彼此的日誌下面插科打諢,無論短信還是見面都聊得默契投緣。

  他有迎合我的成分,我知道。「萵苣」太聰明了,反應迅捷,完全有能力把你拋出的繡球踢出花來。投桃報李,我也會在他並不主動詢問的時候,狀似無意地講講Z在做些什麼。

  他又開始吹捧起我和小周天作之合,好像已經將那個女孩拋之腦後。

  偶爾會有真情流露的時候,他說:「小周再也不出來跟我玩了。」但刹那他就繼續擺出笑嘻嘻的臉,誇張地抻懶腰說:「哎呀,有異性沒人性啊!」

  每每此時我就不知道說什麼。他們之間隔著橫跨不了的天塹,底下暗河湧動,流淌的不是友情,我不知道也就算了,可以作為傻大姐,組局滿足他的心願,偏偏在我們沒有互通姓名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等在路燈下的那張不被愛的面孔。

  光棍節當天,我在書城看到青山七惠的《一個人的好天氣》,覺得名字應景,薄薄一小冊應該不難讀,買了好幾本準備送人,正巧Z打電話約我吃晚飯。

  我們就在書城樓下碰面,這時候我收到了「萵苣」的短信,問:「你是不是和小週一起吃飯呢?」

  我很討厭被調查和監視,但當這一切來自「萵苣」,我卻覺得可以容忍,或許是因為知道他只是透過我來看別人。

  「萵苣」沒等我回復,繼續說:「你們兩個沒良心的。」

  「我約他過光棍節他都不出來。」

  「你做好準備哦,我猜小周會表白,嘿嘿嘿。」

  他連發了好多條。我的手指懸空在鍵盤上方很久都不確定應該回復什麼。

  吃完飯,Z和我散步回學校,我把書送給他作為晚餐答謝,在宿舍樓下,他和我說:「我喜歡你。」

  「萵苣」那幾條短信究竟想說什麼呢?他是一個會給女孩愛的抱抱的同時,為女孩跑調出醜而開心的人,你怎麼揣測都不一定猜得完全。

  但他成功了,至少站在路燈下被表白的這一刻,我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喜悅,而是「『萵苣』果然猜對了」。

  我說,「讓我想想。」Z沒有失望,很溫和地說「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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