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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阿紫

  她靠著乾巴巴的成績考進這個校園,企圖索取的卻是一種豐富的人生。

  她的真名當然不叫阿紫。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九月的開學典禮上。幾千人的會場,穹頂像鍋蓋,籠罩住一片嗡嗡的喧嘩聲。我們學院的位置在中後排,大家在輔導員引領下魚貫而入,由於都是陌生人,也沒什麼位置好挑,輪到哪裡坐哪裡。

  阿紫就坐在我旁邊,小小的個子,醜醜的樣子。

  新生們高考前都是來自各地的尖子生。自矜、審慎,有自知之明,對陌生人好奇但無法坦蕩放下架子主動結交,偶然四目相對的結果往往是尷尬地避開。

  我倒是得天獨厚。那個暑假我把自己胳膊摔骨折了,開學典禮時還打著顯眼的石膏,給每個遇見我的人提供了現成的話題:「你沒事吧?」——至少我收穫的大部分問候都是這樣的開場白,可阿紫不是。

  我餘光注意到她看向我,於是轉過去想對她微笑,她卻迅速把臉轉開了。這套動作迴圈多次之後我不耐煩了,決定率先開口說你好,她突然怯怯地說:「我叫阿紫。」

  說完這句話,她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像是死過了一回似的。

  我們聊了很多常規話題:你是哪裡人,我是哪裡人;哦你們高中我有聽說過,很厲害的;你在哪個宿舍,宿舍裡都有誰;選課系統好難用,對了你選修課選了哪幾門,意願點是怎麼分配的……

  我那時社交能力很普通,只能維持談話繼續,一旦有斷掉的預兆便連忙生拽出一個新話題,另起一行。而理解她的普通話實在有點困難,我卻不好意思把她的每句話都重新問一遍,於是不懂裝懂,一律點頭,好幾次連她的提問也用點頭作答。

  明明疲倦,我還是忍不住一直起話題,因為阿紫的眼神帶著一種期盼。無論多無聊的話,她都笑得很真,帶著牙套所以習慣性地單手捂嘴,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面彎彎地眯起來,在我絞盡腦汁時眨巴眨巴的,好像兩隻等待投喂的小動物。

  她給我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似乎這場對話證明了她的某種能力,甚至是一個巨大的人生突破。

  阿紫是家鄉小縣城的高考狀元,和奶奶相依為命。她講完這句就嚴陣以待,似乎盤算好了我會問起她的父母。

  我生硬地轉去聊熱門體育課選課競爭有多激烈,直到單口相聲無以為繼,趁著主席臺調試話筒發出尖銳噪音的空當,趕緊裝作低頭查看手機短信。

  她忽然問:「你會不會覺得我的名字很土?」

  我可能是太累了,有些話一時沒攔住:「很像小學數學課本裡面的人名啊。」

  就是那些分蘋果分蛋糕集體去植樹的小朋友們的名字。

  她琢磨了兩秒鐘:「那就是很土。」

  我趕緊補救:「沒有沒有,我的意思是說你的名字很可愛。」

  這時我才用餘光掃了一下她的打扮:淺黃色襯衫,奇怪的花裙,黑色涼鞋,可是裡面卻穿了一雙肉色短襪,在腳踝那裡勒出兩個明顯的圈。

  是有點土。可越是這樣我越要對她小心而熱情,或許是對心中一閃而過的刻薄做出彌補。

  阿紫聽到我說她可愛,低下頭很羞澀很純真地笑了。當真了。

  就在這時坐在阿紫旁邊的男生探頭過來,很大方地打招呼:「你們好,我是臺灣的,宿舍裡幾個哥們都叫我小臺灣,認識一下,留個號碼吧?」

  阿紫的臉瞬間紅透了,報號碼錯了好幾次,小臺灣看她的眼神已經有點怪了,我在旁邊解圍,問她:「阿紫你這是新換的號碼對吧,我和你一樣,也有點背不下來。」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

  小臺灣要完電話後還跟我們閒扯了好幾句。他是我羡慕的那種人,和陌生人明明什麼都沒說,卻讓你覺得放鬆親切。

  所以也很容易讓人誤會。

  冗長的開學典禮我已經記不得多少了,進門前發給我的校徽在退場的時候就被我弄丟了。我拎起書包轉身隨著人群往外湧,阿紫拉了我一下,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宿舍樓。我說我還打著石膏呢,現在住在外面的酒店。

  她訝異地捂住嘴:「你怎麼還打著石膏?」

  這是不是證明了阿紫從來不會打量和審視別人?但我當時沒總結出來這個純真的優點,我只覺得她眼睛有問題。

  說來有趣,我和她在會場外匆匆道別,沒走出幾步就想起自己還真得回一趟宿舍樓拿東西,於是轉身折返。

  正巧在樓門口撞上在樹後呆立的阿紫。

  我本能地順著她的目光所向看過去,哦,小臺灣正親昵地摟著一個姑娘,在一樓的窗子外笑著說話。

  「你怎麼了?」我問阿紫。

  阿紫像受驚嚇的兔子一樣轉過來,看了我一眼,臉又「騰」地紅了,話都沒說一句就轉身瘋跑進了宿舍樓。

  我自然站在原地聯想了一番她慌張的理由。難道她跟小臺灣是舊識?暗戀?世仇?

  但是當我在迎新生的文藝匯演中再次神奇地和她坐到了一起時,我假裝那天什麼都沒發生。我討厭窺探的人,自然不希望成為其中一員。

  阿紫卻憋了一個小時,在演出結束才突然問我,臺灣男生是不是都「那個樣子」。

  「哪個樣子?」我不解。

  「就是有女朋友了還能跟別人勾勾搭搭的。」她話越說越小聲。

  饒是我自認機智,也被震驚了。

  「他怎麼跟你勾搭了?」

  阿紫又不蠢,一聽我的語氣就知道我在想什麼。恐怕她也意識到熱情搭訕和要手機號這件事情可能在除她以外的人心中真的算不上「勾勾搭搭」,所以說不出話了。

  我倆跟著退場觀眾一起慢吞吞往外挪動,阿紫忽然哭了。

  「你別笑我好嗎?」阿紫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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