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八


  初中時W和我不在同一所學校。有次我們在區體育場開運動會,她和另外幾個小學同學路過,我們就在場外短暫開了一個同學會。

  她留了長髮,學習依然很好,只笑不說話。所有人都說她變了,好文靜。我現在還記得她低下頭把碎發綰在耳後的樣子。

  卻完全不記得,那堂班會上,作為講述者之一,我自己有沒有哭?

  或許是覺得丟臉,刻意忘記了吧。

  人生後來又給了我許多許多的挫敗感,我和它們周旋的時候,總是一言不發。

  9

  F的苦難比較深重,所以被班主任拿來教訓無病呻吟的女班幹們。

  苦難是成功之母,也是武器,是盾牌,是勳章,是舞臺。旁觀的人只能看到它所帶來的好,又無須親嘗其苦,有時候竟然會羡慕。

  有一堂班會課上,一個女生就大聲地說自己非常羡慕男班長Y;過了一會兒覺得不對,又改口成欽佩。但我猜羡慕才是實話,雖然很殘忍。

  Y的父親癌症去世了。

  Y是個很好的男孩子。他長得很黑,濃眉大眼,一身正氣,有點像朱時茂,有著一張戰爭中不會叛變的臉。但除此之外,他並無特殊的優秀之處,也從沒得到過班主任的青眼。

  後來他家中出了變故。

  他請了一個多星期的假,直到父親的喪事處理完畢;一邁進教室的門,迎接他的,是熱烈的掌聲。

  全班同學坐得整整齊齊,面帶微笑給他鼓掌,老師抱著紅紙包裹的捐款箱,站在講臺前,說:「我們要學習Y同學的精神,不被任何困難擊倒!」

  你們神經病吧。

  然而當時,我也是熱烈鼓掌的一個,捐款箱裡也有我的錢,我心中滿是欽佩和感動。它們只是一層膚淺的皮。我並不知道父親早年亡故對於一個家庭和一個孩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更沒思考過,究竟欽佩和感動這兩種情感和這件事情能有什麼關係。

  我們是被自己的無私和熱情所感動了。

  Y在這件事上表現出了一個男生的擔當。他體面地感謝了老師和同學,甚至磕磕絆絆說了幾句場面話,校長和主任站在門口,也是一臉欣慰。

  Y升任男生班長,沒人有異議。後來他陸續得了優秀學生幹部、三好學生,上了光榮榜,被各種老師提起,學校裡但凡有活動需要「樹立先進典型」,一定少不了Y。

  自然也有煩惱。惹老師生氣了,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你想想你爸爸,你媽媽,你對得起他們嗎?」

  但他最大的功用,是做武器。

  老師用他做武器——「Y父親都去世了,學校的集體活動一樣不落,你家裡能有多大事,就想請假?自由散漫!」

  同學也拿他做武器——「×××同學的確也很出色,但Y家裡困難,卻仍然樂於助人,團結同學,這個機會應該給Y。」

  許許多多出於私人恩怨的攻擊,都把Y扯到身前當盾牌,而他只能沉默著聽,還要時不時露出「哪裡哪裡」「我還做得遠遠不夠」的謙虛笑容。慢慢有不少人私下有了默契——繞開他,繞得遠遠的。

  我跟他爆發衝突是在六年級。

  富家少爺H從沒參加過的清雪行動,我們小學每年冬天起碼要折騰七八次。校門口有早市,積雪混雜著垃圾、菜湯,被行人和車輛壓成厚厚的一層,我們從家裡帶著掃帚、鐵鍬、煤爐鉤子、斧頭、簸箕……去學校集合,目的是比別的班提前清完區域內的冰雪,為自己的班級爭奪一面鮮豔的流動紅旗。

  集體榮譽感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呢?它曾在我體內那樣沸騰過,時至今日卻流失殆盡,回憶起來讓我無比費解。

  但是被劃分多大的承包區,卻是要看運氣的。那一天,五班分到了一塊好地段,相鄰的我們班卻要面對因為水管滲裂而結冰的下坡。我們埋頭苦幹,當然也沒忘了表現自我,班主任和校長走近時掃得格外認真些。

  Y大大地擺了我一道。

  我用斧子砍冰層的時候,冰碴濺到了眼睛裡,站在原地揉了很久,眼睛還是酸痛,一邊眨一邊流淚,模模糊糊中看到Y手腳並用地爬過了我面前。

  他把掃帚放在地上,雙手各握住一端,撅著屁股往前推雪。

  「你幹什麼呢?」我問。

  「簸箕被拿走了,用掃帚可以把雪推成一堆。」他說。

  我笑:「你等他們把簸箕拿回來再用唄,這樣多笨啊,還累!」

  「就你會省勁兒啊,人家幹活你看著,你的確不累。」

  我愣住了,回過頭,看到班主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我們背後。

  班會上我被揪起來,批鬥了足足有十分鐘,班主任拿我和Y進行了花式對比,尤其諷刺的是,他是男班長,我是女班長。

  我們班主任早就感受到了我對她因為各種事而起的、沒能隱藏好的敵意,正好抓住這件事情,用無比光明正確的對比項Y,把我罵得啞口無言。

  下課後我因為羞憤呆坐在桌前,Y走過來,說:「老師誤會你了。」

  那你怎麼不幫我說話呢?我冷笑,抬頭說了一句十分惡毒的話:「家裡那麼難過的事,你一直拿來表演,到底怎麼想的?」

  Y愣了很久才說:「我沒有。」

  說來也巧,班裡下發團委自辦的學生週報,第一版就有Y的採訪。

  記者跟隨他去給父親掃墓,見到他在墓前痛哭,並經由那個年代獨有的話語體系,將場面繪聲繪色地描述了出來。

  我轉頭看了Y一眼,用視線發射了無法傳遞給班主任的全部怒火和輕蔑, Y臉色蒼白,沒有繼續爭辯。

  還好歲月漫長,這些都會過去。

  初中Y就在我隔壁班,我們有共同的物理老師,潑辣風趣,曾把我們幾個班的學生集合在一起參加公開課大賽,關在小實驗室裡設計和排練,我也因此與Y重新成為了朋友。

  他還是他們班的班長,同學們都很信服他,我看見他們葷素不忌地開玩笑,確信新班級是真的沒幾個人知道他家裡的事。

  我和他道過歉,為我的惡毒。

  「我挺喜歡初中的。」他驢唇不對馬嘴地說。

  他笑了,還是一張正氣十足的臉。

  「真的,真的很高興,」他說,「我再也不用聽他們提起我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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