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〇


  沒有人上臺。被點到的班級站在我們背後,一臉懵懂,我們倆也一臉懵懂地看到每個小孩都穿著連體舞蹈服,背著一對兒泡沫做的大貝殼。

  大隊輔導員沖過來,哭笑不得,「你們報的什麼玩意兒!那是嘎啦!快樂的小嘎啦!給我上去重報!」

  我被臭駡了一頓,哭喪著臉重新報幕,下臺後小葉子安慰我:「東北話就這麼不標準,太不專業了,央視就不會這樣,不是你的錯!」

  我很早就知道,央視是小葉子的夢想。

  ***

  我的「小葉子模仿秀」止步在了四年級。

  我們六班在各種大賽中嶄露頭角之後,我作為小葉子的陪襯,也被一些人注意到了。我在獲獎中隊會中講了一個盲人孩子的故事,被推薦給了「上面的人」,於是省裡電視臺的希望工程晚會,我被安排在倒數第二個出場。

  副校長拍著我的頭說:「好好表現,倒數第二個啊,這叫壓軸!」

  這是我第一次脫離小葉子,單獨出現在大型表演中。

  編導走過來審視地看看我,囑咐:「這孩子有點老氣,待會兒記得表現得活潑可愛點,有點童真。」

  我被編導的話打擊蒙了。我九歲,我為什麼沒有童真?

  於是我被工作人員拉去重新紮了兩個特別不適合我氣質的羊角辮,穿著白底紅邊的小裙子,臉上還畫了兩大坨腮紅。編導再次巡視過來,在副校長殷切的目光注視下,我試著蹦了蹦,搖頭晃腦地微笑,喉嚨裡努力發出一種堪稱恐怖的「銀鈴般的笑聲」。

  編導滿意地點點頭,走了。

  那台晚會週六播出。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電視機前,虔誠地播到省台,將一台花團錦簇的無聊晚會看到了最後。

  是的,最後。

  幾個主持人在舞臺上熱熱鬧鬧地說著結束語,我爸疑惑地輕聲念叨了一句「咋沒有呢」,被我媽狠狠地瞪回了消音狀態。

  我的節目被剪了。

  我難堪得無以復加,眼淚都在眼圈裡轉。

  不只是這一件事。小葉子的省三好學生稱號已經拿到手軟了,我還在申請市三好學生的名額。這些申請要求我模仿他人的口吻來給自己寫幾千字的讚美文章作為申報資料,我覺得丟臉,但是一想到未來的虛榮,還是硬著頭皮往上沖了。

  這也算學校榮譽,不容我退縮。

  我被老師再次推薦給了共青團委的一位女老師,獲得了獨自主持大型文藝彙報演出的機會,為履歷表增光添彩。

  可我恐怕是得失心太重了,再次搞砸,不止一處報幕失誤。女老師冷眼瞧著我,說:「衣服不對,髮型不對,走路時候步子邁得太大,眼神猶疑,臨場反應差,這孩子不行。」

  哦對了,這位女老師,就是那本中隊會「聖經」的編寫者之一。

  「市三好」自然也落空了。

  後來全校下發「市三好」複選的候選人名單,讓大家隨意投票,我在班裡頭都抬不起來。是小葉子跑來安慰我,真誠地告訴我,這個圈子很難進,進去了也沒意思。

  「我自己還不是很想突破省裡的圈子,去中央台拍節目,拍電視,當全國十佳。可是很難。」

  這一番安慰,旁人怎麼聽都是在炫耀。我同桌在她走了之後撇撇嘴對我說:「顯擺個屁。」

  曾經我也是酸葡萄中的一顆,可那一刻我明白的,從我二年級站到追光裡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理解小葉子了。她的每一句話,都是肺腑之言。

  童星只有三條路:要麼家裡使勁用錢和權力鋪路;要麼天資聰穎長相漂亮;要麼就身世淒慘離奇,方便樹立典型。

  小葉子是第二種。她家境極為普通,父母一心撲在孩子的「事業」上,卻給不了她多少助力。她能仰賴的,只有自己的可愛。

  但是她也有長大的一天。

  ***

  第三任班主任要走的是公開課之路,小葉子的主持和朗誦都派不上用場;她開始發育,失去了小孩子的天真嬌小,電視臺更換了主持人。

  小葉子失勢了。

  曾經的殊榮開始反噬。孩子們的記憶力好得驚人,在老師的放任之下,民間悄然興起對小葉子的「清算」。

  她一年級管隊伍亂打人;她新年的時候因為沒時間參加聯歡晚會,居然找人像發作業本一樣集體派發賀卡,表面是老好人,實際上就是不尊重同學;她以前有無數的報紙和雜誌採訪,寫著「即使常年缺課,期末考試時小葉子依舊是全班第一」,簡直是吹牛皮不上稅,不要臉……

  小葉子本就沒有朋友,所以沒人為她月臺。

  我本質上是一個懦夫,同情她,但沒有勇氣站出來對抗集體。甚至有時候我會慶倖,沒有這方面天分的自己,童星之路起步晚,斷得又乾脆,否則下一個就是我。

  我唯一為她做過的事情,大概就是春遊時全班手拉手圍成大圈做遊戲,她站在圈子中間,想要加入進來,可沒有人肯鬆手給她讓一個缺口,就一直讓她那樣尷尬孤單地杵在眾人的目光裡。我主動松了手,說:「到我這裡來吧。」

  只有這一件。想來無比內疚。

  小升初的時候,她憑藉曾經的榮耀進入了我市最好的初中,不過大家津津樂道的卻是半學期過後她跟不上進度,主動轉校去了一個差一點的學校。

  自此我失去了小葉子的消息,小學同學幾乎沒人知道她的去向,我也無法給這個故事添加一個傷仲永或者勵志奮起的結局。人們如此喜歡探究童星的現狀,好奇中總歸有那麼一丁丁幸災樂禍的期盼。

  然而童年是無罪的,它被榨取,過後卻要承受成年人都未必能處理好的墜落。

  ***

  2015年我以小說作者的身份,又一次走進電視臺錄節目。

  對臺本的時候,工作人員和我說:「你的定位是個非常細膩的作家,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寫幾百字出來,然後,主持人會做動作,邀請你現場描述。」

  我很想打斷她,告訴她,一個簡單的動作囉唆幾百字,不叫細膩,叫騙稿費。

  但我和小時候一樣,一進電視臺就沒了脾氣,被造型師擺弄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樣子也連個屁都不敢放,心裡的不舒服統統強行壓下,候場時候,只能木然盯著化粧室的鏡子。

  我突然想起,三年級的那台把我剪了個乾淨的文藝晚會,最後在出字幕的時候,有一個伴著音樂謝幕的環節。所有參加演出的人紛紛上臺,領導們也一字排開,和演員們握手。

  我爸突然大喝:「在那兒!」

  我站在最邊上,剛好躲過了高大搶鏡的一排領導,也躲過了飛速流淌的字幕,在角落抓住一切機會,露出「童真而活潑」的猙獰笑容,臉都僵了,而我爸媽似乎因此相信這個世道對自己的女兒還是有所交代的,幾乎喜極而泣。

  週一上學的時候,我遇到了副校長。躲無可躲,只能迎上去。

  我覺得我給學校丟臉了。

  沒想到他高興地拍著我的頭,不錯不錯,故事講得很好!

  我抬頭盯著他,愣了片刻,乖巧點頭。

  十九年了,我還是很想問,副校長,你根本沒有看對不對。

  我想到這裡笑起來,化妝間的鏡子中,是一張童真不再的濃妝笑臉。

  我突然強烈地思念起小葉子,思念和她並肩看窗外三四點鐘,附近居民區的鴿子成片掠過,帶來鴿哨的嗡嗡聲,清澈悠遠。

  我們坐在大隊部的牢籠裡,看著鴿子飛在湛藍的天空。

  在她擠滿了看客的輝煌童年裡,學會的最重要的道理,是「就當他們不存在」。

  這也是她教給過我的,最最寶貴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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