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我發育晚,小學不長個,五年級的個子比琴也高不了多少。

  首席從背後拍拍我,說,你幫我們幾個看一下琴,我們去個廁所就回來。

  於是我乖乖地站在那裡等,懷裡一左一右各抱著一隻,腳邊還躺著三隻。等了很久,看到窗外,她們幾個背著包,笑嘻嘻地,手挽手走出了院子。她們都是一個班的同學。

  大廳都走空了。我氣得發抖,踩在椅子上,顫巍巍地將五把大提琴放回了架子。

  考試的時候,首席從小房間臉色蒼白地走出來,我目不斜視地走進去,演奏表現幾乎是報復性地好。

  我足足欣賞了兩個星期首席的倉皇。其實我知道贏不了她的。結果公佈,全場的座次,一個都沒有變,大提琴還是擠了八排,第一小提琴還是二十四個人。

  團長怎麼可能把收過的禮都吐出來?我以為這個道理首席早就能夠想通的。

  我倆之間的齟齬並沒獲得太多的關注,因為焦點永遠都在第一小提琴身上。

  就算對交響樂再無知的觀眾也知道,小提琴坐第一排最外面那個人,演出結束時是可以站起來和指揮擁抱的,全樂團再無別人有這個殊榮。

  而第一小提琴的副首席比首席出色得多,這是被當眾驗證過的。副首席漂亮地完成solo,首席只會嘿嘿一笑吐舌頭。

  她們之前都被團長表面的嚴肅唬住了,此刻劫後餘生,高興地在休息時宣佈要請大家吃霜淇淋。我坐在原地喝優酪乳,無悲無喜的狀態讓指揮誤以為我還只是年紀小不懂事,但小提琴副首席也坐在原地,她擦眼鏡,眼鏡布卻蓋在眼睛上。

  這種時候怎麼能哭呢,我心想,硬憋也要憋住啊。

  大廳亂得像水開鍋了。指揮坐在小檯子上,看上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有點窩囊的老頭。

  他突然對我們說,你們倆把那一段,重新拉一遍吧。

  我們合奏。他坐著給我們指揮。

  結束後,指揮擁抱了一下副首席的姑娘。她哭得更厲害了。

  我那時候已經在學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了。我曾經為了考級,苦練過很多奏鳴曲和協奏曲,技術上都比巴赫要難,但巴赫是第一次讓我在練琴的時候想哭。

  它是那麼美,莊重、平衡、和諧。它不想被我們演奏。

  我學了幾年的琴,才終於發現音樂在虛榮、攀比、爭氣和燒錢之外,最單純的美。

  我學琴的動機註定了與它無緣。我爸媽和介紹人想要的是「好氣質」和「有退路」,樂團的孩子們追求的是升學和加分,我們向古典樂要未來,向藝術要功名,向美要意義。

  美是無意義的。

  ***

  小學畢業前我面臨一個重大的抉擇。

  李老師的另外兩位高徒在初中的時候分別考入了兩所著名的音樂附中,脫產備考,背井離鄉。

  兩位師兄師姐比我大很多,在民樂團帶過我,放假回家時特意找我爸媽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準備好至少十幾萬,提前去拜考官為師,既是為了突擊也是為了「意思意思」,不管你琴拉得多好,這道程式總歸是要走的;爸媽要做好兩地分居一兩年的準備,總要有一個家長去全程陪護……

  最重要的是,「千萬想好了。這是一條不歸路。」

  我爸媽愁腸百結。本以為多年學琴已經是下血本了,只為換一條四通八達的路,沒想到更大的坑在前面。

  小學畢業的夏天,我順利地考完了十級,得了一個招搖撞騙的比賽的全國金獎。

  那個夏天,省裡也辦了一場大提琴比賽,雖然是省級賽事,其實含金量比我之前得到的獎項都高,最重要的是熟人多——省裡但凡有頭有臉的老師,手裡但凡有能拿得出手的學生,都送來參賽了。

  李老師讓我在巴赫無伴奏組曲的序曲和《節日的天山》中間選一首參賽。我選了《節日的天山》。老師很贊同。

  《節日的天山》是國內作曲家創作的,有新疆色彩,結合大提琴的音色,旋律很奔放熱烈,有趣又好聽,難度高又炫技,雙八度、撥弦、輪指、連跳弓、連頓弓……雜耍似的。

  但我的理由其實只是,我不想演奏巴赫。

  比賽現場我遇到了一個老熟人。她的老師來自省內的大提琴世家,遠比我的老師吃得開,各種比賽和表演機會手到擒來,任何圈子都需要人脈,樂器也不例外。但這個女孩身上沒有任何名師弟子的驕矜之氣,刻苦得驚人,甚至到了有些用力過猛的地步;音準、運弓俐落,技術極好,極自卑。

  我們的老師會面就像兩隻鬥雞,我們關係卻很好。比賽前她偷偷和我說,如果這次她能得第一名,她媽媽就會獎勵她肯德基的漢堡。

  她演奏了巴赫的無伴奏組曲。

  她得了第一名,我得了第二名。我覺得很好。

  換漢堡比換別的好。巴赫在湯瑪斯教堂排練唱詩班,也是為了混口飯。

  我幫我的爸媽做了決定。十級也考完了,到此為止吧,中學生樂團也不去了,擇校的事就算了吧,我可不想和首席做校友,反正哪條路都是不歸路,普通初中也能好好念書的。

  後來斷斷續續又學了一年琴,李老師也不怎麼收我錢。我不記得究竟是哪一天上了最後一堂課,也不記得自己哭了沒。離開前在歌劇院一樓的收發室窗口登出學員證,老爺爺給小本本蓋上作廢的鋼印,和我說,你剛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小不點兒哪。

  我走出大門。左手邊是友誼路,矗立著兒童醫院。我最害怕學琴的時候,走到歌劇院門口都不想停步,恨不得徑直沖到兒童醫院裡面去住院。

  那些歲月一轉眼就不見了。再一轉眼,我拇指和胸口的繭子也褪不見了。

  我十幾年沒有碰過琴。中途只有一次,高一合唱比賽,我和其他人一起帶了樂器去給班級伴奏,還沒上臺,弦就崩了。

  它也不想被我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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