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八月長安 > 時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回去的公車上我很興奮。那是個冬天,90年代初的公車只有一層薄薄的鐵皮,門都關不嚴。我們坐在最後一排,我呼著白氣講個不停,模仿李老師的樣子對著空氣「拉琴」,沒有理解我媽媽糾結的神情。

  依稀記得她和介紹人不好意思地笑,自言自語,學藝術可真貴啊。

  她和我爸爸商量學費,犯愁買「兒童用琴」的費用,驚訝於琴弓居然是要單獨購買的,暗自揣測老師們會不會在做琴行中間人時借機收回扣……最後還是一咬牙說,難得薈薈喜歡,為了孩子,學!

  但我真的只是覺得它美,想讓我媽弄一把給我玩過家家用。

  很多年以後,因為工作的關係我認識了一個學習大提琴的少女,當然,她比我優秀得多。聊起共同的學琴經歷,女孩堅定地說:「大提琴是我的生命。」

  真好啊,我想。大提琴差點要了我的命。

  ***

  沒有想到練琴是這麼苦的事。

  四根琴弦細細的,早期卻足以讓小孩子的指肚統統腫起來,更不用提後來學習拇指把位,大拇指側面一個血泡接一個血泡,直到生磨出厚厚的繭。經過很久的練習才能穩定地運弓,不再發出鋸木頭般的噪音,所以我小學的時候右臂就有結實的肱二頭肌了,到今天還保持著清晰的線條。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夏天更遭罪一些,因為家裡沒有空調,琴身把位上被汗水澆得滑滑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的手指頭都可以出汗。因為衣服穿得薄,琴身後側的圓弧就卡在胸口的位置,我連那裡都磨出了一個狹長月牙形的繭,直到高中才漸漸淡褪。

  還有一些習慣一直跟隨著我。比如指甲長度從不超過指肚的最上沿,因為會敲在指板上。

  但最苦的不是這些,是枯燥。

  當初李老師拉琴的姿態,或者說是她本人的氣質與相貌和提琴發生的化學作用蠱惑了我,但我很快發現,抱著琴的我自己只是一個木匠。新鮮感退潮,我只想扔下它,繼續去和小夥伴和泥巴,而不是坐在那裡心算,音階第一遍,音階第二遍……音階倒數第五遍……

  決定讓我學琴的是我媽媽,但每週接送我去上課,平日在家看著我練習的,是我爸。我恨他僅次於琴。

  上小學後,我們倆每天放學都會重複一段讓人發瘋的對話。

  「留作業了嗎?」

  「留了。」

  「多嗎?」

  「不多。」——「正好趕緊寫完去練琴。」

  「多。」——「那也得練琴!」

  累不累啊!您都多餘問啊!

  當然也有愉快的時光。

  暑假我八點鐘起床,吃完早飯就開始練琴,中午十二點休息,吃個午飯,我爸會帶我步行去家附近的租書屋——這個時候他是好爸爸。我還了前一天的漫畫,然後挑選一本新的帶回家,繼續練琴直到五點鐘,太陽還沒落下,我們會去江邊的史達林公園,那裡有個簡陋的遊樂場,我很喜歡他們家的蹦床,會把白襪子蹦黑才肯下來。剛好日落,殘陽斜斜地依偎著江對面的太陽島,最後融化在黑色的林海中。

  晚上外婆家裡的人都回來了,不方便練琴,我可以在小房間盡情看漫畫。

  大家還都只知道機器貓(哆啦A夢)的時候,我已經看完了藤子不二雄的《叮噹貓》和《宇宙貓》全系列,後來又讀完了超長的《阿拉蕾》與《七龍珠》,為孫悟空沒有娶阿拉蕾而難過。

  《哆啦A夢》所有的超長篇我都看完了,合上《大雄與日本誕生》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熱愛的是畫畫,我從小就喜歡畫畫,愛用連環畫講故事,我為什麼沒有去學畫畫?!

  我語無倫次地跟我媽剖白內心,我媽說,你以前也喜歡大提琴,你想一出是一出,你可給我拉倒吧。

  當然她也安撫我說,畫畫什麼時候都能學,十五六歲都可以,練琴必須從小時候開始,等你把大提琴學好了,我們就去學畫畫!

  大騙子。

  後來租書屋倒閉了。我又把大舅媽的父親所出版的《血火八年》看完了,上下冊分別有《現代漢語詞典》那麼厚,共計一百六十萬字,講的是抗日戰爭時期發生在晉察冀根據地的故事。

  小學三年級,連這個題材我都啃得下去,還覺得開心,可見練琴究竟有多麼恐怖。

  ***

  我因為練琴的事挨過很多打。

  第一次記憶尤深。拆遷後我們在顧鄉租住過一段時間,爸媽白天都要工作,就把我自己扔在家裡,囑咐(恐嚇)我好好練琴。他們一走,我就展開譜架,將琴譜翻到中間的某一頁,擺好椅子,給琴弓上松香,煞有介事地拉兩下——這樣才會在琴碼上面自然地散落松香,像是真的練習過似的。

  然後,打開電視。

  我那時候每天雷打不動地在電視機前,準時收看——健美操。

  一群笑容燦爛的美國人,帶領觀眾跳健美操,每個人都帶著濃濃的譯製片口音。有一期還在搭建的甲板上跳,佈景板是大海和藍天中一動不動的海鷗,中途一個隻穿了運動內衣的女人扮作美人魚跳過來,領操的男人誇張地說:「看啊!美人魚都來和我們一起跳!觀眾朋友,你不加入我們嗎?」

  加入啊!當然加入!我跳得可起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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