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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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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溫淼媽媽有著豐富的主人經驗。她帶來了可樂、水果、美國大杏仁,擺了一茶几,然後笑容滿面地坐在辛美香旁邊,詢問她腳還痛不痛,學習忙不忙,想考哪所高中,溫淼在學校有沒有淘氣,有沒有相好的女同學…… 問到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溫淼從自己房間啃著蘋果殺出來:「媽,你怎麼那麼三八?」 溫淼媽媽伸手直接擰住了自家兒子的耳朵,溫淼殺豬一樣大叫,辛美香不由得笑起來。 眼睛緊盯著鵝黃色的新牆紙,笑著笑著,心裡就開始輕輕嘆息。 「美香啊,你每天早上都幾點鐘起床啊?」 「六點。」 溫淼媽媽立刻擺出一副「你看看人家」的表情。 「我家這個祖宗啊,每天六點四十才勉強能從床上拖下來,七點鐘就要上自習,結果好不容易給他做的早飯,一口也吃不上,這不白折騰我呢嗎?」 「沒有,媽,我心領了。」 「邊兒上待著去!」溫淼媽媽用不大的眼睛努力翻了個白眼,「一會兒的醬排骨我就擱心裡給你燉得了!」 溫淼攤手:「那估計您兒子今後就永遠活在您的心中了。」 溫淼媽媽反手抄起雞毛撣子就是一棍,溫淼反射性地向後一跳剛好躲開,動作行雲流水配合默契,辛美香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 旋即有些黯然。 幸福是那麼平易近人,近在咫尺,卻又只能活在她的心裡。 溫淼的媽媽強留辛美香在家裡吃飯,她坐在飯桌的一邊,默不作聲。溫淼的父母並沒有對她過分客氣和熱情,在飯桌上面我行我素,並沒有因為多出一個人而和平常有什麼兩樣。溫淼媽媽一直在給他們兩個孩子夾菜,一直受到溫淼的抗拒,兩個人一直拌嘴,偶爾會因為打擾了父親看新聞聯播而得到一句「小點兒聲!」——卻也是溫和的,帶著笑意的。 她只是坐在溫暖的橙色燈光下,聽從溫淼媽媽熱情的勸告,來者不拒,低頭往嘴裡不住地扒飯,不知不覺就吃了太多,撐得想流淚。 吃完飯才覺得微微有些頭暈。溫淼媽媽看出了她的異常,用手輕輕撫著她的額頭,說:「有一點兒熱,不嚴重,淼淼,去拿體溫計來!」 37.2℃,不高不低,勉強算得上低燒。辛美香只覺得耳垂臉頰都溫溫的,腦袋也暈暈的,前所未有的快樂,也前所未有的難過。她趁機依偎在溫淼媽媽暖和厚實的懷裡,假裝自己病得很嚴重。 37.2℃,整座房子都是37.2℃,溫淼也是,溫淼的爸爸媽媽也是。最合適的溫度,而她只是被傳染了。 然而到底還是該走了。 溫淼媽媽用力給辛美香拉緊大衣,罩上帽子,朝她笑得非常溫暖:「以後常來玩,現在也認識門了,幫阿姨督促溫淼好好讀書,別總是瞎貧瞎玩。他的小夥伴我就知道一個余周周成績還挺好的,美香也是好學生,幫阿姨盯著點兒他!」 辛美香不好意思地點頭,溫淼趕緊一把將她推出了門:「行了,還讓不讓人家出門了,你能不能別見到一個鼻子眼睛長全了的就讓人家看著我啊?你兒子是流竄犯啊?!」 溫淼帶上門,把他爸爸媽媽的囑託都關在門裡面,然後轉過身,難得正經嚴肅地說:「送你回家,快點兒走吧,這麼晚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跟在溫淼身邊,辛美香覺得似乎不那麼冷了,那37.2℃的余溫殘留在身上,迷迷糊糊中,半輪月亮仿佛穿著帶毛邊兒的衣服一般,絨絨的很可愛。 也許是太舒服了,有些話糊裡糊塗就出了口。 「溫淼,我一直覺得你很聰明。」 溫淼難得沒有叉腰大笑「哈哈哈我本來就一表人才」,而是沉默著聽,仿佛在等著下文。 「……所以,我覺得,也許你那麼一努力,就真的能成為第一名。」 辛美香說完了自己都愣了一下。 靜默了一會兒,溫淼又恢復玩世不恭笑嘻嘻的樣子:「得了吧,我還是給餘二二留點兒活路吧,我一聰明起來就怕她心理承受不——住——啊!!」 辛美香頓了頓,突然轉了話鋒。 「你爸爸媽媽真好,你家……很溫暖。」 溫淼只是聽,看著她,笑了笑。 他只把這個當作一般的恭維和禮貌,甚至從來都沒發現他那個平常的家究竟有什麼可以讓別人羡慕的。那種理所應當的笑容,讓辛美香深深嘆息。 無論如何,辛美香知道自己不該提聰明和第一名,只是她不清楚到底是因為得罪了溫淼在乎的餘二二,還是得罪了溫淼的某些她說不清楚的處世哲學。 以至於之後的一路,他們始終無話。 下一個拐彎就是辛美香家的小賣部,她忽然站定,對溫淼說:「就到這兒吧,前面就是我家了。」 溫淼揚起眉,似乎想要堅持送佛送到西。 然而辛美香終於鼓起勇氣,輕輕地說:「我家和你家不一樣。」 暖融融的月光只有虛假的嫩黃色溫度,寒風刺骨,吹亂辛美香額前新剪的劉海——除了余周周,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發現,辛美香換了髮型,她現在梳著齊劉海了。 溫淼站在原地靜靜咀嚼著這句話,臉上並沒有流露出那種傷人的恍然大悟,只是笑笑說:「好吧,你回去吧,平安到家了往我家裡打個電話吧。」 辛美香知道對方懂了,甚至不敢猜測溫淼的臆想中自己的家會是什麼樣子。他看到了自己破洞的襪子,聽到了電話裡面她放不上檯面的爸爸或媽媽的應答,更是明白了那句「我家和你家不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那可憐的面子,她轉身落荒而逃,依稀聽見溫淼的喊聲被風聲吞沒。他說了句什麼,那句話和她身上殘餘的37.2℃被一同冷卻,遺留在拐角。 她要面對的到底還是那個破舊的小賣部,破舊的小牌匾,還有滿懷的北風凜冽。那才是辛美香。 有什麼好丟臉的呢?她揚起頭逼回眼淚。 當年站起來一言不發被所有老師當作傻子一樣訓斥的時光,都牢牢刻印在周圍每一個同窗的記憶中。早就沒什麼好丟人的了。爸爸,媽媽,殘破的、無法邀請同學前來吃晚飯的家……這都遠遠沒有辛美香自己丟人。 所以才要離開。遠遠地離開,直到周圍沒有一個人認識15歲以前的辛美香。 直到她根本不再是辛美香。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之後的溫淼反而對她和氣熟悉得多。也許因為余周周得水痘,不得不在關鍵時期閉關,所以一向吊兒郎當的溫淼主動承擔起了家庭教師和郵遞員的角色,每天為她整理習題和卷子,而當中一大部分卷子,都來自辛美香。 他們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話題可以討論。他會跑過來催促她寫卷子,她也可以指著卷子的各個部分說明注意事項要求溫淼來傳達……更重要的是,辛美香發現,溫淼在隱約知道了她的家庭背景之後,並沒有表現出疏遠或者同情,只是很正常。 難得的正常。 有時候溫淼為了抄卷子會坐得離她近一些。辛美香感覺到耳朵又在隱隱約約地發燒,暈暈的,很舒服。 37.2℃的低燒。 熱源在左方。 直到一臉水痘的余周周出現在收發室的透明玻璃背後,溫淼把大家都叫上去看她,辛美香也是第一次有機會和沈屾並肩走在一起。 兩個人的確有些像,同樣寡言和陰沉。 她走到一半,輕聲問溫淼:「喂,我和沈屾到底哪裡像?」 溫淼嗤笑:「我不是早說過你們不像嘛?」 辛美香再次反問:「為什麼?」 溫淼聳肩:「我說不像就不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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