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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他的猶疑,讓時間把她隱藏的銳利和驕傲打磨地如此耀眼,幾乎傷到他。

  陽光漸漸暗淡下去,太陽重新被雲層遮擋住,盛淮南發現書上所有的字都連不成句,顛來倒去不知所云。明明幾分鐘前背過的那一大段,現在看起來如此陌生。

  他抬起手,用食指輕輕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個吻,比他自己的觸碰都要輕,卻又重得讓他心裡鈍痛。有句話梗在喉嚨裡,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後他也沒能說出口。

  最最簡單的一句話。

  「發什麼呆呢?」張明瑞小聲問了好幾遍,才喚醒了他。他大義凜然地把淺綠色的馬原教材合上,問張明瑞:

  「咱們院以前有人掛掉這科嗎?」

  「沒聽說。幹什麼,你想被載入史冊?」

  「不看了,看不進去。」

  「你瘋了吧?明天就考了。」

  「可能是吧。」他笑。

  盛淮南收好書包,站起身離開,經過張明瑞身邊的時候,聽到了一聲不大不小的:「其實有時候你這種樣子真是挺欠揍的。」

  他愕然,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調侃他打定主意裸考馬原這件事,不過低下頭看到張明瑞不苟言笑的側臉,立刻領悟。

  「彼此彼此嘛。」他發現自己的臉頰也是僵的。

  坐電梯到理科樓頂層,然後從最角落的側樓梯上去,就能爬上全校最高的天臺。

  他一直都很喜歡站在高處,空曠無人的高處。忘了是在哪裡聽說過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有些人生來萬眾矚目,有些人生來不甘寂寞。如果天性不甘寂寞的那個人恰巧擁有萬眾矚目的命運,那自然是兩全其美。」

  盛淮南自知是不甘寂寞的。

  只是他所謂的不寂寞,並不是指熱鬧的朋友圈——站在最高的地方,看著下麵庸庸碌碌來來往往的人潮湧動車水馬龍,就能給他一種既充實又完滿的快樂——當然,一定要用俯視的姿態。

  他害怕所謂的親密無間。倒不是擔心自己的缺點暴露無遺而遭到他人的遺棄——確切地說,只是在他們靠近之前,他就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過高的期望。

  不是害怕自己的不完美被發現。只是不希望他們失望。

  這細微的差別是不是勉強稱得上是善良?盛淮南不常胡思亂想,可是一旦思維出軌,就天馬行空再也拉扯不回來。

  天臺的鐵門是半掩著的。他忽然有一點不明不白的期待。

  是……洛枳來這裡了嗎?

  他曾經帶著洛枳來過這裡。他們唯一一次稱得上是約會的遊玩,後海西單王府井,究竟走過那些地方他已經有些記不清楚,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一路上說過的很多話,像被小刀淺淺刻在了記憶的幕牆上。

  她說起的故事,傾訴的困惑,隱藏著的囂張和驕傲,低頭時候溫柔的期待和羞澀。

  送她回宿舍前,他突發奇想,說,有一個我常常會去的地方,要不要一起來看看?

  這個天臺仿佛是他的秘密基地。高中學校裡有個常年不開放的圖書館,其實也有方法從外面爬上那個不高的天臺,他有時候逃了晚自習就爬上去吹風,誰都不知道,包括葉展顏。

  其實早就已經很喜歡洛枳了吧——就是那種喜歡,讓人變得想要陳述表白自己的一切,又想分享自己的所有秘密。

  或者說,只是期待她誇讚一句,這裡真好。

  也是那天,他含含糊糊地說起自己格外喜歡站在高處看下面的人,洛枳背靠商業區繁華絢爛的夜景,目光投向學校北側零星的渺遠燈光,許久才慢吞吞地說,我也是,只不過我以前是被迫的。

  她喃喃地說了一大堆話,好像在和深處的自我對話,半晌才醒過來似的,不好意思地眯眼睛笑,問:「你呢?應該不是被拒絕的局外人吧?你是有選擇的權利的。」

  最後那句話說得如此肯定,仿佛已經認識他多年,瞭解至深。

  盛淮南目光放空,沉默良久,身邊的女孩慌忙道歉,說自己冒昧了。可是她不知道,低頭說對不起的時候,正是他突然很想擁抱她的時候——手都抬了一半。

  她面對他的時候,有時候會格外地小心翼翼。她的謹慎小心和他自己的猶疑驕傲,常常聯手扼殺了擁抱的機會。

  就像四年前,她的拘謹戒備與他的吞吞吐吐,一個時間差,就錯過了整個窗臺的風景。

  記憶奔湧出來,盛淮南觸在門把手上的食指冰涼。是你嗎?

  凝神一聽,竟然有人在說話。

  「都別說了,明天還要考試,好好複習吧,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了。」

  「沒心思複習,你今天把話說清楚。」

  「有什麼可說的。你還不明白?就是你這種看不清眉高眼低死纏爛打的人才讓她壓力這麼大的,你還沒完了是不是?!」

  竟然是三人行的攤牌。他聽了一會兒,一個顯然是占了先機的男生趾高氣昂,另一個則咬定了「過去」二字不鬆口,更有趣的是,夾在中間的女生硬是不肯給一句痛快爽利的結論,一直說著模棱兩可的話安撫雙方,反而越鬧越僵。

  他慢慢踱下樓梯,苦笑著,思緒回到了兩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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