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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他伏在桌前,她靠在椅背上,椅子比桌子拉後了一段距離,所以這個角度看過去,她仍然在看他左側的背影。他們所坐的位置正好在窗邊,冬日陽光即使沒有溫度,卻仍然保持著奪目刺眼的光澤,薄薄的白色紗質窗簾過濾了陽光,光線斂去了直射的囂張,柔柔地彌漫在室內。然而窗簾並沒有拉緊,仍然露出一道中縫,細細的一線陽光斜著劈下來,正好把盛淮南和他左斜後方形成一線的洛枳連接了起來。

  他頭頂上方,可以看到空氣中飛舞的浮塵。

  盛淮南是一道光。

  洛枳想起高中的自己。考試前大家都在說自己看不完書,開夜車突擊,只有她可以閑閑地翻著課本流覽重點和主線。然而平常的時候她又太過努力,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好像輕輕一碰就能聽到利箭發出的嗖嗖聲。很多人對她戒備——那種戒備與對薑敏的忽視不同,大家對薑敏的忽略帶有幾分廉價的同情和不屑,然而對洛枳,那種無視,帶有淡淡的敵視和不滿。

  刻板印象,就像連線遊戲。優秀與高傲,寒酸與可憐。眾人遠觀,遠觀不需要大腦。但相比她不懂收斂的鋒芒,是什麼讓盛淮南燦爛奪目而又不灼傷別人?

  洛枳看著白色紗簾,忽然明白了。他的外表好像美麗的百合形狀的落地燈。磨砂的白色燈罩,打散了所有的銳利。

  銳利的光射入水面,升騰起些許暖意。暗流潛動,水底的人抬頭看到的是搖曳恍惚的一片光彩,不會追究太陽究竟有多熱。

  陽光下的盛淮南留給洛枳一個如此蠱惑人心的側面,完美的下頜線,挺拔舒展的雙肩和脊背,專注的姿態,甚至連筆尖下的沙沙聲都與眾不同。

  可惜她不是待在水底的人。她和很多因他而失意的女孩子一樣,是掙扎著浮上水面看太陽的人,是仰起頭不知死活的人。因為仰視,太陽才如此耀眼,耀眼到被刺盲仍不自知。

  灼傷的青春,也值得驕傲嗎。

  正在她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時候,盛淮南忽然沒有預兆地轉過頭看她。

  洛枳的目光並沒有一絲閃躲。如果眼睛真的可以講話,那麼她已經用最平和的方式告訴了他一切。她和他有過很多次對視,聊天時候忽然沉默,目光相接讓她臉紅地偏頭;或者某個雨天,她穿著粉紅色的Hello Kitty雨衣,淚眼朦朧胸中憤懣不平;又或者是那個初冬寒冷的夜裡,橙色的燈光下,她被他憐憫的眼神刺痛。

  這次好像不一樣。

  他欠她一份心有靈犀,所以他不會讀得懂。她曾經無數次地跟隨著他穿梭在早晨一明一暗光影交錯的走廊裡面,無數次地想像,如果此刻他回轉過頭,她會不會突然心事敗露落荒而逃?

  依稀還記得,他第一次回頭,是在那個柿子落下來的時候。她的確落荒而逃,高中時候的預想如此富有自知之明。

  然而今天,她沒有逃走,甚至目光沒有偏移哪怕一分。

  這樣的場景,是高中時候的自己幻想描摹了多少遍的?她高中時候每見到他一次都會那麼認真地在日記裡記下來,場面描寫動作描寫神態語言描寫加上自己的心理描寫……然而……

  然而書架上面那本新的日記,直到今天仍然只有一篇日記,一篇沒有寫完的日記,講述一個柿子掉下來的瞬間。她再也不記日記,也不會在他的目光下逃走。

  這樣的轉變中間,究竟經歷了多少疲憊不堪的期待與失落,羞恥和憤怒,整顆心都被拉扯到無法恢復的原狀。

  洛枳突然再也沒有興致去關心她日記本的去向。感情一旦變味道了,不如被時光的洪流裹挾而去,抱在懷裡,也釀不成酒,醉不了人。

  都放了吧。

  盛淮南的眼睛裡面波濤洶湧,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要說,然而洛枳突然沒有了聆聽和探詢的興致。

  他們從來沒有這樣近,也從來不曾這樣遠。

  洛枳合上手中的書,將抱枕筆袋一一塞進書包,穿好了外套。

  「洛枳,你……」她看見他艱難地動了動唇,陽光打在他後腦勺上,耳朵的邊緣細微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她忽然微笑。

  上前一步,俯下身子,毫不遲疑,歪著頭輕輕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這個吻太匆忙,幹幹的,其實什麼感覺都沒有。倒是他左眼的睫毛刷到她的眼皮,有些癢。還有他因為驚訝而圓睜的眼睛,在她俯身的一刹那,她看到自己在他瞳孔中的倒影瞬間拉近變大,措手不及。

  她拎起書包。

  「再見了,皇帝陛下。」

  她最好的年華全部都鋪展在他的細枝末節中,可是道別的時候,她都沒有抬起頭好好看過他一眼。

  不是因為丁水婧的誣陷,不是因為葉展顏挎著他的胳膊。

  誤會其實是最最微不足道的障礙。他們之間沒有誤會,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彼此理解過。

  耳機裡,黃耀明輕唱「請吻一吻,證明這個身邊不是路人」。

  吻過,才是路人。

  §第十三章 沒有人活該被俯視

  張明瑞獨自一人回到自習室,盛淮南抬起頭,兩個人目光相接,面無表情地對看了許久。張明瑞朝洛枳清空的座位望了一眼,什麼都沒有問,低下頭繼續翻書,拿起筆在演算紙上塗塗畫畫。

  盛淮南也沒有問許日清去了哪裡。

  剛剛洛枳沉睡的時候,盛淮南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對面的許日清把一張字條塞給了張明瑞,張明瑞展開瞄了一眼,揉成一團,點點頭。

  於是這兩個人就一同走出了自習室。許日清的表情再明顯不過,明顯得就像張明瑞對洛枳的戲弄和關心。盛淮南知道這兩個人一定是出門去攤牌了。

  張明瑞平時總是嘻嘻哈哈很憨厚的樣子,可是盛淮南一直都知道他實際上是個清醒而有決斷的男生。他們都明白,該殘酷的時候只能殘酷,哪怕傷了面子留下裂痕。

  然而同樣信奉乾脆簡單的他自己,現在明明就是在做一件極其不乾脆的事情。他就像得了一種怠惰的病,只會愚蠢地拖,仿佛水落石出是靠時間拖出來的,他只要站在旁邊看就可以了。

  只是沒有考慮到,水落石出,還有個同義詞叫做滄海桑田。

  再見了,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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