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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明玉滿臉堆笑,道:「周經理太緊張了。雖然我們做內貿的江湖氣重一些,三教九流接觸得多一些,但強迫人的事情還是不會做的。再說,蘇明成是什麼樣的人,我比周經理更清楚,不會勉強周經理接受他。我想講一段我個人的經歷給周經理參考,作為佐餐美點,如何?」

  周經理淡淡地道:「請。」都被總經理逼來吃飯了,難道還能不聽蘇明玉說幾句話?但心中則不免將江湖氣和三教九流這兩個詞掂量了一下。這是她自今晚吃飯以來,唯一感覺有點內容的片語。

  明玉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剛畢業時候就做銷售,不知天高地厚。有次與部門女上司一起出差,到千島湖一家飯店吃飯。我竭力向她推薦千島湖的野生鱖魚,說我見過人家撐小船拿竿子搭遊輪後面隨便到一小島垂釣,絕對是野生,也絕對是美味。女上司與我們這種光棍不同,她有家有口尊重錢,不捨得吃那麼貴的野生鱖魚,點了紅鯉魚。我極表遺憾,非要點了鱖魚,最後大家AA結帳,女上司不得不掏了腰包。後來還去了別處,凡是我認為好的,我都要熱心地強加給她,不知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這個道理。回來後,女上司與我結了仇,而我還不知,吃了無數暗虧。論理,女上司也合該生我的氣,她以為我是成年人,早不該行事如此幼稚,她該記恨,她又不是做銷售的,錢沒我們多,她不多的錢還得養家糊口,就這麼被我逼著花了,不知多心疼。」

  周經理聽了呵呵地笑,非常自覺地將自己與那個女上司對號入座了。心說怪不得蘇明玉一上來就痛斥哥哥如何如何幼稚,原來是為這個故事打伏筆,讓她看在蘇明成幼稚的分上,饒了蘇明成。這個蘇明玉倒是有點異想天開,也不知她是怎麼做上銷售公司的老總,難道其中有貓膩?難說,年輕女孩子都是難說得很。

  明玉也笑,吃了幾口,才又道:「然後,我被女上司修理了半年。有人瞭解因由後,勸我低頭認錯,我不肯,那時候年少氣盛得很,我寧可多花十倍時間精力將業務跑出來也不願意低頭。其實,換作現在,我會認錯,因為我雖然是好心,但終究是辦了壞事。看問題不看初衷,得看後果。作為小輩,先認個錯沒什麼大不了,相信比我年長的上司是不會再為難我的。而且,憑我當時身份,如果識時務的話,知道與上司作對沒好下場,也應該趕著去主動道歉。但是,年齡局限了性格和心胸,我們終究一直對峙。我後來依仗業務,迅速升官發財,很快與她平級,然後做她的上司,然後上司的上司,再到現在這個位置。但是我過去的上司需要穩定的工作,又不能離開尋找另外的工作,我們公司的工資福利都是上乘,她有實際考慮,她不得不屈居在我手下。我當然想過報復,我不是聖人。但一是感覺勝之不武,更上層樓後,眼界開闊,不屑糾纏雞毛蒜皮;二是我不願將自己也降低到過去的檔次,被人罵一聲女上司總歸小肚雞腸;三是我不願有風使盡帆,誰知道哪天會不會風水輪回。做人留個餘地,等於給自己留個餘地。不過,我可以不計較,但過去的女上司的日子想必很不好過,她自己心知肚明。其實,對峙是兩敗俱傷的一件事。因此,周經理,我自告奮勇做個和事佬約你出來。蘇明成雖然幼稚,雖然我也討厭他,但我們是蘇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皮,我不會看著他落魄,我會提攜他。他幼稚他懶惰,這都不重要,關鍵是他聰明,他即使仗小聰明都可以混得不錯,何況懶惰和幼稚都可以被我拎著耳朵改進。我會創造條件給他機會讓他翻身。請周經理也給他機會。有要求,你可以向我提出。」

  周經理一時沒吱聲,她不笨,更不愚鈍,聽得出蘇明玉話中的暗喻。她沉默了一小會兒,才若無其事地道:「很可惜,我已經給過小蘇很多機會,快十年了。也對小蘇耳提面命了近十年,他讓我失望,我是再不願意接手他,也不願意與他有任何牽涉了,請原諒。」

  明玉也笑笑,道:「看,是我一廂情願了。說起來,我有時候也想對蘇明成死心,憑什麼啊,我還比他小呢。但是,憑的就是血緣。周經理,不好意思今天請你出來,佔用你時間。但能與前輩說說話,還是很受教的,多謝,多謝。回頭我讓蘇明成自己向周經理道歉。」心說只要周經理答應以後不牽涉,壓在明成身上的大山等於消失,以後的事,看明成自己做出來了,他若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那也是他自己的造化,她總不能要求周經理送一把業務給明成,又不是同一領域的,難道叫她操刀子架周經理脖子上逼之就範嗎?那是明成自己被逼上梁山該做的事,她不想得罪人。明成被逼急了她這個明成的八世仇人都會出面,誰知道周經理給逼急了哪個大佬會出面,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

  周經理見明玉非常客氣,不帶一絲火氣,也知明玉不願得罪於她,這是生意人的圓滑。但是,這個蘇明成的妹妹就是這麼不帶火氣地將該警告的警告了,該威脅的威脅了,該勸誘的勸誘了,最後還給你揉一把,弄得周經理也沒法生出一絲火氣。但周經理終究還是強悍的,既然答應放過蘇明成,那麼她借出去的錢就得收回。她對明玉道:「道歉免了,與蘇總談話受益匪淺。不過還有個問題問蘇總,小蘇欠我的十萬塊怎麼歸還?」

  明玉當然不肯為明成岀這筆錢,她微笑回答:「根據當初所簽條約辦吧。周經理放心,我蘇明玉三個字,放在江湖上還是值個十萬塊的。」

  周經理無言。

  吃完飯,明玉又殷勤地送周經理回家,嘴上行動上都非常周到,讓周經理無可挑剔。周經理下了車後才收起笑得僵硬的臉,心說做內貿的確實奸猾得多。如果蘇明成有這能屈能伸的本事,她一早被蘇明成踩腳底下。回到家裡,又思前想後地回味一番,心中終是有了忌憚。收篷吧,不能有風使盡帆,已經有黃雀在後了,誰知道那黃雀會做出什麼三教九流的江湖事來。

  回頭,周經理便打電話給明成曾經掛靠的公司的老總,告訴那老總她送個新年禮物給蘇明成那小畜生。

  那老總當即打電話給明成,兩人都不知道周經理忽然鬆口是什麼原因。但明成畢竟是高興的,終於不用受那女人壓迫。他立刻取出已經中斷一陣子的業務。幸好,中斷的時間還不長,有一些業務他可以找個藉口推搪過去。

  有了工作,明成不免稍微放棄一些他在網路的耕耘。但他已經從網路上找到甜頭,喜歡上在博客裡的恣意揮灑。原本他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上一篇文章,一天兩三篇三四篇都有,而且還盡是與跟帖的人吵架。現在他決定一天一篇,跟帖就不再太當回事了。他發現,他更進一步的寬容。

  明玉做了好事,心裡卻不快活。送周經理回家後她沒回家,找到石天冬那兒,把石天冬叫下來說了十分鐘話才安心離開,石天冬就跟是她心理醫生似的。她也高興于石天冬又簽下一家西點工坊的研製新產品合同。

  明哲再也不敢怠慢,怕又發生明成回家住老爸要結婚之類的大事而他卻不知,他隔三岔五地勤著給家打電話,沒事也問問早晚吃了什麼,室內室外溫度是多少。

  地球很小,有些許風吹草動,便會飛快傳遞開來。朱麗很快從走得比較緊密的兩個外貿圈練友那兒瞭解到,周經理收回對明成的封殺令,明成終於可以鑽出水面呼吸。而那個調解的人,誰都知道是明玉。練友背著明玉竊竊私語,都說畢竟是自家兄妹,再大的事也會奮力擺平。

  朱麗卻知道全不是那麼回事,這家兄妹,關係還不如路人。想到那次她和明玉一起去單身公寓探望明成,明玉還不肯上去呢,聽了她的轉述也無動於衷,她不知道為什麼明玉拖到現在卻又出手了。但無論如何,這是好事。看著前人落魄,朱麗心中總不是滋味。

  既然明玉已經出手拉了明成一把,那麼,明成該走出泥沼了吧。朱麗想,也該告個段落了,而她的心,也該走出泥沼了。

  明成到掛靠的朋友那兒借用傳真機,朋友沒二話,但看見明成就道:「小蘇,你妹妹那麼好的資源為什麼不好好發掘,你應該改行做他們那產品。」

  明成牙痛似的「哼哼哈哈」,擠牙膏似的道:「咱有志氣,不靠家裡人吃飯。你怎麼知道的?」

  朋友笑道:「你瞞得太嚴實了,怕我們煩上你妹嗎?我們又不同行。你們蘇家都是把家裡人捂那麼嚴的嗎?」

  明成猶豫了下,道:「倒不是,結婚後我們兄妹三個走動不勤。」

  朋友點頭笑道:「怪不得這麼晚了才出手幫你,不過自家人總是自家人,再怎麼走動不勤,遇到事情還是自家人出頭。怎麼,小蘇,你妹沒告訴你是她幫你在周經理面前岀的頭?」

  她?蘇明玉?

  朋友不知就裡,奇道:「你還真不知道?那你得備足大禮趕緊去找你妹道謝去,你可別讓你妹學雷鋒叔叔做了好事不留名。」

  明成忙笑著說「哪會哪會」,心中卻依然震驚,明玉?他想到誰都不會想到是明玉。她怎麼會幫他?她怎麼知道他潦倒的根源是周經理?她與周經理說了什麼?她幫他還錢?十萬塊?

  難道是大哥求了明玉?大哥知道他和周經理的過節。他該感謝大哥,還是感謝明玉?可他知道,大哥肯定會對他說,你要感謝就去謝明玉。但之前,他必須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他總覺得明玉出手幫他不會是那麼簡單,可能是大哥在明玉面前割地賠款的結果。回到單身公寓,明成先給大哥發郵件說明此事。知道現在是白天,大哥正睡著,不可能回郵,他也不等,做了些事。

  冬日的夜晚來得快,才四點多點,就開始暮色四罩。明成沒開燈,聽到樓道裡開始有人聲來來往往,隔壁的那戶小夫妻又在做菜了吧,香味滋滋地往他房間的門縫裡鑽。這一刻,明成心中異常的孤寂,他想媽媽了,想媽媽操持的飄溢著他最愛吃的飯菜香味的家了,他還想朱麗,看到隔壁親親熱熱的小夫妻他就想朱麗。

  明成呆呆地吸著一支煙,吸得少,自燃的多。大哥回郵之前,他不會再去想明玉幫他的事,他此時只是發呆。一支煙到頭,他猛地起身,拿起車鑰匙下樓。如果朱麗正常下班,他過去正好可以看她一眼。他的白車穿越車陣,直奔前丈母娘家。他想朱麗想得發瘋,尤其是他現在自信恢復,事業有起色時候。

  他坐在車裡等在朱麗回家必經之路。可或許是感應吧,朱麗打車回家,下車等發票時候,竟然看了明成的車一眼。正好計程車的大燈照著明成的車,朱麗看到了裡面的明成。明成看得出朱麗看到了他,但他看到朱麗驚訝之後,便若無其事地走開,沒有招呼,也沒有憤怒,就那麼當作看到陌路人一樣地走開。明成想起以前朱麗曾經就一個朋友離婚後宣稱離婚還是朋友之類的話做出過評論,朱麗說,離婚之後就該當前人為陌路,如果還能做個可以打招呼的朋友,那就意味彼此之間還有少許的感情少許的忍讓,那就不用離婚。如今朱麗當他是陌路,那是不是意味著她對他連少許的感情和忍讓都沒有了呢?明成想到那天朱麗去單身公寓探望他的時候跳上一輛寶馬7系車,有這樣的車子接送,對比他而今的落魄,朱麗心中怎可能還留少許情意。

  他滿心失望地啟動車子離開。從此,天各一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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