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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九


  楊巡開著車回到家,他只覺得自己這一年荒唐至極,他都在忙些什麼,自己送上門去讓人嫌棄。那些個女人,真正是懂得個屁,他們能看到他楊巡的好處?以前有人看得到,有人還由衷讚歎他思維靈活,不拘一格,可是,他那時懂個屁,他當時沒領情,他大錯特錯。

  楊巡到家後沒急著下車,將頭埋在方向盤上發呆。好久,才回去家裡,但沒搭理楊速問他為什麼改變計畫,而是懨懨地鑽進自己房間就睡覺,他悔死了。

  楊巡最終特意去省文物商店,花老價錢買了一串鮮紅的珊瑚項鍊作為送給宋梁聯姻的禮物,因為他知道梁思申肯定喜歡這種東西。

  禮物還是通過尋建祥送去。楊巡知道宋運輝本來就忙,而且現在也不大待見他。

  宋運輝看到楊巡送的禮物,不懂這玩意兒的價錢,見不是金不是銀,也不是珍珠玉石,以為不怎麼值錢,只是投梁思申所好,便收下了,讓尋建祥帶句話,說聲「感謝」,楊巡這才安然。

  宋運輝登記結婚的消息傳出去,有不少人主動上來送禮,很多是屬於推都推不掉的。宋運輝清楚,這等禮尚往來需要用一場婚宴來打發。但是梁思申不肯辦婚宴,她一來是剛見識過梁三的婚宴,那簡直是被人當猴耍,一點莊重的感覺都沒有;二來她出席過宋運輝與金州舊人的宴席後便斷了婚宴的心,她非常不願被人背後與程開顏比較,她認為那太對不起她,而婚宴上面她無可避免要被這種比較的目光騷擾。尤其是後者,她寧可放棄每一個女孩都嚮往的新娘子待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選擇低調。

  宋運輝理解她,她只要一個「不高興」說出,宋運輝便知道了她心裡的疙瘩,因此沒再勉強,但兩人都答應讓外公作法,被外公押著量體裁衣,製作傳統禮服,準備春天的時候在外公的大院裡拍結婚照,因為他總得好好給梁思申一個新娘子的感覺,他欠她。對外,他則宣稱梁思申受西方教育,不喜歡國內習俗,太有性格,因此不辦婚宴。

  而梁父梁母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唯一的女兒結婚,他們雖然不是很滿意,可是婚宴不能不辦,婚宴與其說是新人宣告結婚的場所,不如說是新人父母的社交場所,他們得給親朋好友一個交代。但是梁思申既然拒絕在宋家辦婚宴,當然不便太不公平,在自家大操大辦,索性一個都不辦。一家人溝通不下,梁父梁母只得找上宋運輝。一來二去,宋運輝與梁父梁母恢復良好邦交,但是婚禮的事情依然被梁思申咬牙頂住,三個有頭有臉的人都拿這個小人兒沒招。梁父梁母也想到過找外公幫忙,可是外公的主意更餿,外公建議乾脆到他美國的大宅去辦。

  婚禮的事終於被梁思申一天一天地拖了下來,最終哪邊都沒辦成。她聖誕前夕在美國出差的時候與朋友說起來,滿口遺憾。但與宋運輝在一起是她自己的選擇,既然選擇了,就得面對。她把遺憾的話留在美國,回到國內,便不再提起,不想給她愛的宋運輝太多壓力。

  聖誕休假,她獨自開著特意從美國訂來的、去年才出品的深灰八缸大切諾基,來到東海總廠宿舍區。她終於還是放棄了她原來20世紀七十年代型號的,曾經自認非常性格,而且練出她一身業餘修車水準的老切諾基。

  §1995年(1)

  梁思申戴著碩大墨鏡,開著彪悍的大切諾基轟隆隆壓著馬路來到東海總廠宿舍區。她還是第一次來,到了大門口,看看裡面即便是冬天,依然顯得草木蔥蘢的住宅片區,她拿出地圖來先確認,免得貿然闖錯地方。確定無誤,就長驅直入,反正就這麼個社區,幾幢別墅,能錯到哪兒去。她昨天下班後出發,中間找地方住一宿,今天又清早出發現在才到,早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就堅信自己的判斷,懶得問門衛。

  但等梁思申繞著圈子找到一群別墅,看著幾乎沒差多少的一幢幢別墅,忽然洩氣了。現在宋運輝不在,是她昨晚叫他儘管上班別管她,她知道宋運輝年底不知道多忙。可是她一個人怎麼自己上門跟屋裡的新公婆說話啊,難道站門口不尷不尬地介紹自己?她覺得不是味道,莫名地多愁善感起來,這樣子的進門……

  她心裡冒出一個念頭,要不調頭去找家賓館先蹲下吧,等宋運輝下班接了她再過來。

  但沒容她多想,卻見不遠處一幢房子裡匆匆地跑出兩個老人來,正是以前見過的宋運輝父母,二老的臉上掛滿歡喜的笑容。她忽然忍不住落下眼淚,覺得這樣真好,她心裡有底了。

  梁思申放下兩大皮箱,給宋運輝打過電話,想扮著賢慧幫宋母打下手。她別的不會,打雞蛋還行,可是宋母安排的菜裡沒有雞蛋可打,宋母看著她一雙嬌嫩得如蔥管一般的手,也不敢讓她做事,反而新用的保姆都沒地方擠,只好到處擦桌子。梁思申幾眼看下來便知道宋父宋母懦弱得不會用保姆,她趁宋母出去應門,便自作主張讓保姆進來廚房,支使保姆主勺做菜。她現在被外公發配住到被稱作「錦雲裡」的外公宅子裡去,手下一口氣用了兩個保姆和一個花工,要不然老大房子,那麼多珍貴傢俱,還有新養的兩隻拉布拉多犬,一個保姆連抹灰都抹不過來,遑言其他。她分派保姆做事得心應手得很,與工作沒什麼兩樣。宋母在門口接了一個也住別墅的家屬送來的一籃子自家院子出產的菠菜回來,見梁思申已經指揮保姆做上了事,她反而松一口氣,這個一看就貴氣的兒媳想幫她做事,她也手足無措。

  但是三個人對著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的普通話極其糟糕,梁思申則是聽力水準有點糟糕,兩下裡湊一起,變本加厲。梁思申終於找出事來,上樓整理她的皮箱。但二老搶著要給梁思申拎大皮箱。梁思申連忙搶了一個過來,自己拎上樓去,終於看到宋運輝說的裝修一新的樓上房間。這間臥室連著浴室,宋運輝說是他父母非要讓出來給他們做新房的,樓上其他房間分別是書房、宋引的房間,和宋季山夫婦的房間。兩間朝南,兩間朝北,中間還有一個衛生間,都似乎是裝飾一新的樣子。

  然後,宋季山夫婦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新兒媳婦從兩隻大得不像話的皮箱裡拎出無數漂亮衣服和無數瓶瓶罐罐。梁思申都被看得不好意思,又不便說什麼,只好接受宋母的幫忙,拿大量衣服侵佔一長排衣櫥的半壁江山,看到自己的衣服與宋運輝的各占一半領地,她不由得微笑,真是奇異的感覺呢。

  宋母抱著一件毛毛的衣服,驚奇地對丈夫道:「小輝說要做這麼長衣櫥,我們還說全家被子放進去地方都有多,看看,這都快沒地方了。」

  梁思申總算聽懂,笑道:「我自己家裡是用一個房間放衣服的。」

  宋母不由得環顧一下新房,心說有這麼大嗎?那得多少衣服啊,穿得過來?她將手中的毛毛衣服交給梁思申掛,小心地問:「這件衣服很貴吧,是什麼毛?」

  梁思申已經看出公婆兩個老實,而且沒惡意,就實實在在地道:「這件是羊絨鑲狐狸毛披肩。別擔心,我有打算,不會亂來,基本上是年稅後收入的五分之一拿來買這些衣服首飾的。美國的收入高,我這一行的收入更高,再加上我自己又有投資,做得不錯,收入不算壞。宋如果去美國的話,他那樣的身份,收入肯定比我好得多。」

  宋季山的普通話很差,但還是想說話:「小輝跟我們說過,說你一個人在美國,非常不容易,非常不容易。」

  梁思申費勁地將臉擠成一團,即使宋季山將話說上兩遍,她都沒聽出幾個字,宋季山夫婦卻都被她的樣子逗笑了,這才覺得這個兒媳可親起來,看起來真如宋運輝說的挺容易相處。畢竟兒子是兒子,程開顏是程開顏,即使以前與程開顏和平共處那麼多年,可兒子離婚後又給他們找來一個新兒媳,他們當然是不可能替程開顏對付眼前這個新兒媳的,他們只是擔心,兒子怎麼伺候這個嬌貴的兒媳婦啊。

  梁思申卻是很放心,宋運輝的爸媽太容易相處了,比她自己的爸媽不知道容易相處幾倍。她有什麼話,只要直說,說明理由,老兩口就會接受。收拾完後,她便自作主張,指揮著二老一起去接宋引中午下課吃飯。如此高大的車子,宋引坐在裡面覺得異常威風凜凜,一掃以往坐在爸爸車子裡每每被人俯視之恨。宋引也沒表現異常,一見面還與梁思申擁抱一下,親上一口,而且已經被宋運輝教著改口叫「阿姨」。宋季山夫婦看著都覺欣慰,只要和平共處就好。

  梁思申沒想到,載著一車人到宿舍區,卻見宋運輝從門口迎出來,而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光天化日之下,宋運輝就給她一個擁抱。雖然這個擁抱帶有的禮節性成分比較多,但已夠讓熟知宋運輝性格的家人差點暈倒,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肆無忌憚了。宋運輝當然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以前的婚姻其實大家都看在眼裡,他今天當眾這麼做,無非是宣示一個姿態,沒法給梁思申一個婚禮,沒法在婚禮上告訴大家他有多愛梁思申,沒法在婚禮上確立梁思申此後在東海總廠的地位,不能讓人們一如既往地如對待程開顏似的對待梁思申,他只有用上這麼一招。

  宋運輝還告訴梁思申,她來了,他終於放心了。

  梁思申起先不大明白,她對於中文總是有些接收不靈光,再說又被宋運輝的擁抱搞得頭暈目眩,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等回頭細細一想,再看看與她相處融洽的宋家二老和宋引,終於明白宋運輝那句話的意思。他們兩個人的事已經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他們終於已經是一家,一大家子。她擔心宋運輝與她父母相處不來,宋運輝又何嘗不擔心。

  宋運輝才第一次看到梁思申的車子,看著忍不住地笑,心想:這個小姑娘,別看外表淑女,內心野得不行。他忍不住跳上去開了幾步,也是喜歡,覺得很男人,然後才拉著笑嘻嘻看著他的梁思申和宋引一起進屋。別墅這一塊猶如社區的盆地,多少雙眼睛從窗戶後面看到了這一幕,有些還是做了夜班勉強睜開的睡眼。宋運輝最後進屋,不由自主地往周圍環視一遍,才將門關上,他今天太高興,但他再高興也不會失分寸。

  晚上的時候,宋運輝還是請了尋建祥夫婦和其他幾個副廠長夫婦一起去飯店吃飯,彼此介紹,大家都是會做人的人,飯桌上氣氛融洽。宋引在家跟著爺爺奶奶做作業,其間還接了一個電話。等爸爸吃飯回來,宋引跑下來,揮著一本標注拼音的書拉著梁思申要求做遊戲。宋運輝也湊過去瞧,見是一本童話書,宋引翻的正是白雪公主那一頁。宋引說她要扮白雪公主,讓梁思申演後母王后。

  宋運輝當即臉上變色,感覺女兒這麼做事出有因,他問跟著下來的母親:「媽,誰來過電話?」

  宋母為難地看看已經蹲下去與宋引說話的梁思申,輕輕地用老家話道:「貓貓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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