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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程父強壓激動,道:「開顏,乖,聽爸爸的,相信爸爸做的肯定是對你最好的。」

  程母激動地道:「老頭子,這麼放過他?沒見他拿我們當什麼人了嗎?」

  程父深深嘆息:「不是放過他,而是放過我們自己。你看他拉下臉的樣子,你跟他鬥得起嗎?他現在正如日中天,我已經日薄西山,不是對手了。放過自己吧,別不自量力。」

  一家人吃飯吃得沒滋沒味的,程母一直摔東摔西,程開顏一直啜泣,而程父時時嘆息。等吃完飯,程父歎了好幾聲氣,主動給宋運輝打電話。那邊,宋運輝也是剛起床吃了一些,一聽到程父的聲音,全身細胞進入一級戰備狀態。

  程父稍微調整了一下呼吸,平靜地問道:「小宋,你和開顏,以前可是自願結婚?」

  宋運輝道:「以前以為是。」

  「好吧,我以前是不是將經驗傾囊相授?」

  宋運輝不知道老頭子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但不願否認事實,就答:「是。」

  「我以前有沒有竭盡全力提攜你?」

  「是。」宋運輝想了想,沒把「但是」說出來,等待程父的下文再說。

  「開顏媽是不是有好吃好喝的,都惦記著給你也留一份?」

  「是,謝謝媽。」

  「你和開顏,總有一段美好時光,有沒有?」

  「有。」

  「我們曾經是一家人,是不是?」

  「是。」

  「開顏有沒有大錯?」

  宋運輝一愣,張口結舌。那邊程父也不說話,耐心等待宋運輝回答。這一刻,宋運輝意識到,他再找多少理由,都無法掩蓋一條事實,結婚至今,他變心了。他猶豫良久,才勉強擠出一句:「沒有。」

  程父深深歎一聲氣,道:「好吧,就這些,希望你永遠記得這幾句話,你叫人來辦手續吧。」

  宋運輝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盯著「嗚嗚」作響的電話好一陣子都沒回過神來,心裡開始隱隱生出負疚。他在電話邊愣了許久,回頭抱住哭過後眼睛依然青腫的女兒,但心中猶豫許久,還是下定決心:離。可心中也清楚,他心虛,他無法再為自己找任何理由。

  可他終於可以搬離楊家,索性遷到市區宿舍的別墅。向父母解釋緣由的時候,他見到父母一起難堪地沉默,他也難堪,可他瞞誰都不能瞞父母。宋母后來翻來覆去的一句念叨徹底擊潰了尚在慶倖終於獲得程父首肯的宋運輝:「我們家怎麼會出個陳世美啊。」宋運輝慚愧至極,在家,在心裡,都不敢再提程開顏如何如何之愚鈍。在廠裡,也不敢強力干涉離婚進程,一切低調處理。

  §1993年(9)

  而雷東寶用一個禮拜天的時間與鎮領導達成交易,星期一騎著韋春紅的摩托車,到鎮上與領導會合,一起趕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發現通報進去,頓時裡面敲鑼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湧出來迎接。看年齡分佈,無組織無紀律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鄉親,都是些斷了財源、如今非常樸素地惦記著雷東寶好處的人。

  而敲鑼打鼓列隊歡迎的,則是在村集體工作的工人。這一切,原本就是雷東寶安排給士根的任務。他在鑼鼓喧天中,輕輕對原本有些將信將疑的鎮領導道:「看見沒?」

  領導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東寶的臂彎,以示確認。而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諸人眼裡,這無異于以事實向眾人說明:政府依然支持雷東寶。

  雷東寶看著眼前這一切,得意揚揚地想,幸虧宋運輝元旦提醒了他,進一步擊破他心中僅剩的一點點幻想,讓他終於能夠將自己擺在最壞的絕路上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戲一般,好玩。其實宋運輝說什麼人際關係複雜而複雜,複雜個頭,清楚得很,那些嘰嘰歪歪婆婆媽媽的都別管,抓大放小,直奔主題就是。說到底,誰還不是盯著自家眼裡的那一塊好處?最要緊是弄清楚好處是什麼,誰跟那好處有關係。

  雷東寶看到,士根在,紅偉在,正明在,四寶在,四眼會計在,該在的都在,沒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熱烈握手,說的話八九不離十,都有那麼一句:「書記,你可回來了。」而此時,雷東寶既非黨員,自然更非書記,旁邊的鎮領導聽著多少有些尷尬。雷東寶對這些小細節卻是從不講究,覺得大家這麼喊也是理所當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時候,問道:「忠富,我回來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書記,我正要跟你說說,早等著你回來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雷東寶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動山搖,痛苦不堪。

  終於簇擁著來到曬場,四眼會計遞上話筒。士根還客氣著說先交給鎮領導,雷東寶卻早一把搶過去,也沒坐下,就扯開嗓門說了。「同志們,我回來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時間犯了錯誤,可領導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領導說我本心好在哪裡呢?我好在,有錢大家賺,有機會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個團,發財一起發。好了,現在請領導講話,安排工作。」

  當然,領導才不會說雷東寶那樣沒水準的話,領導先說了一大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之類的話,然後才開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復工作,轄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體實體。公司由鎮政府委託雷東寶全權負責,鎮裡派遣原工辦會計替代雷士根,雷士根專職任村党支書。雷霆公司恢復工作後的第一項任務,是恢復小雷家村集體經濟的活力;第二項任務,是在公司平穩發展的基礎上,在鎮政府的宏觀指導下,試點實行規範化的股份制改造,爭取走在全市股份制改造鄉鎮企業產權歸屬的前列。

  台下眾人都被鎮領導的話震得暈暈乎乎的,雷東寶也說不全那一大串的什麼產權什麼股份之類的名詞,但他清楚,這是他與鎮領導昨天一天談判得出的結果。他們昨天討論得很明確,雷東寶想,既然事實最可能如宋運輝所料,他雷東寶最終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那麼,他必須有針對性地想方設法地抓住絕對控制權。他想抓住控制權,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順的外力,強壓現在的掌權者,如士根、紅偉、正明等,那就只有依靠鎮政府。而鎮裡如何名正言順地進入小雷家集體,又是一個問題,總不能一紙檔,把小雷家自身發展起來的企業收歸囊中,鎮裡的領導經過討論,又請示市里之後,終於得出股份制改造這一條新鮮的路子。雷東寶對於名詞不懂,但是對於鎮裡拿幾份村裡拿幾份個人又拿幾份的條碼爭得清楚得很,最終確定,鎮裡拿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村裡以地折價拿走百分之三十,而公司全體職工拿走剩餘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這些設定方案,鎮領導在會議上都沒細說,不僅是條例還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還得看雷東寶能不能有效積極地恢復現在發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體經濟。經濟平穩發展的基礎上,才能談改革。

  因此,與會村民能看到的聽到的,就是那麼一個現象,雷東寶以前是作為村党支書來管理小雷家村,而現在則是通過鎮政府委任,來管理小雷家村的集體經濟。這裡面細微的不同,那些當權者自然能聽得明白,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要雷東寶回來就好,反正他有本事,權到他手裡,等於大家又有錢花了。現實已經表明,小雷家離不開雷東寶。

  因此,等鎮領導發言完畢的時候,下面掌聲熱烈。令鎮領導明顯感覺到,這一年來,他們靠行政命令都無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麼如饑似渴地等待著雷東寶的歸來。這一刻,鎮領導心中也對雷東寶充滿期盼。

  只有士根越聽越心驚,雖然他坐上村党支書的位置,可是,為什麼把他排斥在村經濟實體之外?為什麼要從鎮工辦安排下來一個會計?誰在不滿意他前陣子的表現?他不由想起當初宋運輝在電話裡斥責他的那些話,會不會宋運輝也認為是他害了雷東寶呢?本來是滿心歡喜地安排了這歡迎雷東寶歸來的場面,而現在的雷士根則是心裡有些涼。

  鎮領導安排下工作後,在鑼鼓聲中打道回府,而雷東寶則是開始行動。他第一個來到登峰電線電纜和電解銅廠,瞭解帳目。此去,他帶上的是鎮裡委派的會計,而不是雷士根。雖然他已經進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這麼一個一點活變都沒有的人管理財務,他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得夠慘,他又不是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他怎能在同一個地方再跌倒一次,索性賣一個好給鎮裡,讓鎮裡派一個人來管住小雷家的錢,其實因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個合格的財務人員有多難,而找一個能放心的更難,機關派出來的人,自然是鎮裡考察過的,以後即使有問題,那也是鎮裡承擔責任。

  雷東寶雖然以前被宋運萍教著會看報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麼能幹,也沒眼前這個久經工業企業的老會計眼睛尖,他就聽鎮裡派來的會計彙報。一邊聽,一邊與登峰辦公室裡的舊人們東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沒什麼變化,基本還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著正明建立起來的。大家最先還有點不熟悉,但幾句下來,又一切照舊,反正正明是廠長,而雷東寶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來,雷東寶已經瞭解個八九不離十。他開口指揮辦公室人員安排工辦會計的中飯,他則起身道:「正明,我沒地方吃飯,中午這頓吃你的,多給我上豬肉。」

  正明一聽就笑了:「書記,我早讓我太太準備了,你就是不說我也要拉你去。本來還想,今兒中午輪不到,就晚上,晚上輪不到,等明天,反正菜放冰箱裡也不會壞,總能等到書記。哈哈,結果是我拔了頭籌,書記請。」

  雷東寶笑嘻嘻出去。正明緊緊跟上,道:「書記,這回本來說好去接你,結果正好銅礦那邊來人,你也知道銅礦那邊一向尾巴翹得老高,只好臨時連夜跟嫂子賠了不是。你要生氣,打我罵我都行,千萬別記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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