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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九


  梁思申來時還是豪情萬丈,只覺得自己既通曉美國先進文化精髓,又把握中國古老文化脈搏,自是能文能武,敢叫日月換新天。可回國短短幾天,先是無力於東海廠的專案,再無力于蕭然輩的為非作歹,最後無力于為楊巡等個體戶申辯,她才知以前宋運輝斥責得對,她確實並不通曉中國的情況。這個認知,讓她回去美國的時候灰頭土臉。

  楊巡帶著梁思申的許諾回到家裡,雖然興奮終於啃下一塊硬骨頭,爭取來金光閃閃的外商頭銜。可是,這一趟上海之行下來,四星級賓館建造更大的問題又擺到他的面前:資金,又翻倍了的資金預算。

  如果說原先他的資金實力,在與他人合作中還可以佔據大頭的話,那麼現在看來,他自有資金實力,只有再加銀行貸款,才能與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資那麼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實力雄厚而說話響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項目中屈居老二嗎?

  看上去不可能。可楊巡既然認准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有那麼多不可能的事?他這身份,辦那麼大兩個市場,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變通變通都做到了嗎?可見事在人為。

  於是楊巡開始到處找人吃飯商談合作。可大夥兒都被他吹得對項目發生興趣,卻對他這樣的個體戶合夥人沒有興趣。一圈兒遊說下來,無果。但等楊巡因著春節請客送禮的關頭展開第二輪遊說,富裕的紡織局領導卻對楊巡說,造四星級賓館的設想很好,紡織局準備把原先的三星級計畫上升為四星,但紡織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動權。人家紡織局領導推心置腹的話讓楊巡生不起氣來。若明明紡織局有錢,卻還要與一個實力不夠的個體戶合作,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裡面有貓膩嗎,這不是明擺著與自己的大好前途開玩笑嗎?

  楊巡一時灰溜溜的,是啊,有實力的比如紡織局,不屑跟他合作;沒實力的旅遊局,他不屑合作;這事兒還真是有些犯難。

  計畫不順,楊巡心裡挺惱火。而偏偏此時,從外辦的朋友那兒得知,蕭然的合作計畫卻是順利推進,外商已與之進入實質性會談。楊巡實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國托老總密晤。不過也是不出所料,國托老總連說不敢,說風險太大,他怕坐牢。國托老總還以老友身份勸說楊巡,不要好高騖遠,做幾倍於自己實力的事。楊巡聽得悻悻的,可看樣子,似乎真的得把這項目放棄了。儘管他而今如何有錢,儘管他已經遊說梁思申獲得假外資身份,可他依然與過去一樣,受困于他的個體戶身份。人,無法勝天,落草在了農民家,這輩子再爭也無法出頭。

  但楊巡即使情緒再低落,也得出力為宋運輝春節探望雷東寶的事打前站。這當兒,楊連楊邐兩個都已經放寒假回來,如今他們都已經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圍。楊巡已經讓楊速出力買了一間三室一廳的房子,平常他是沒空裝修的,都是楊速自己買材料找人工,尋建祥也是常來幫忙。好在他們近水樓臺先得月,找齊材料人工倒是不會出岔。只是楊巡聽楊速說,現在物價漲得快,市場上好東西人們還搶購,搶去回家存著。楊巡倒是不以為然,他們現在用的都還是媽幾年前搶購來的臉盆熱水瓶,毛巾也是至今還沒用完,花色造型全已過時。可是那樣動腦筋搶購,才得來一些些蠅頭小利,還不如多動動腦筋在賺錢上。物價上漲,賺錢只有更容易。

  但是楊巡覺得奇怪,有錢買臉盆熱水瓶,還有電視機錄影機倒也罷了,怎麼也有人買建材回去藏著?真是錢多了沒處使了嗎?看他轄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場也是一樣,雖說是年關,可出貨量也是高得驚人。馬大嫂們一個個驚呼著錢不夠用,錢不值錢,可又一個個不要錢似的往家裡搬吃的用的。楊巡也是在下面的壓力下,漲了一次工資。但是買木料瓷磚回家,不會是無的放矢吧。

  楊巡讓楊速在建材市場逮人提問。楊連和楊邐都拿這當社會實踐作業來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熱衷。楊巡倒是反而奇怪了,這有什麼可熱衷的?

  §1993年(4)

  春節來臨,宋運輝托尋建祥捎上程開顏回金州,他自己留在東海,與父母女兒三代人其樂融融地過年。既然已經與程家挑明,就沒必要去金州在人前做什麼表面文章。

  到得初三,他也不怕女兒辛苦,開車帶上女兒去勞改農場探望雷東寶。他在年前曾告訴父母他的計畫,令他意外的是,臨行時候,媽媽拿出大包吃用物品,讓給雷東寶捎去。可宋運輝問他們需要捎什麼話,他們卻又拒絕。

  因為有楊巡的事先打點,他初三到達所在地,初四就見到雷東寶。

  春節時候旅館全關門,這地方還沒好的春節不關門的涉外賓館,宋運輝是臨時通過儲運科長住到一位元東海廠客戶家裡。他若只是一個人,隨便哪兒過一夜便也罷了,可既然臨時起意帶著女兒,他不願女兒吃苦。那客戶也是個戴紅帽子的個體戶,對廠長上門自然是客氣得不行,當祖宗小心供著。一聽說宋運輝是去勞改農場探訪一個誰,他是本地人,地頭蛇,第二天就跟著宋運輝的車子一起去農場,一去就主動幫忙打點。

  等在小接待室裡,宋運輝心中很有些擔心。上回他來探望雷東寶,將雷東寶的未來描述得很殘酷,他怕雷東寶會因此深受打擊,今天給他看一張霜打茄子臉。可他也無奈,他不能由著雷東寶胡來。他無法不擔心,在這樣的環境裡,雷東寶還能強硬到底嗎?他望著接待室門口,很怕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蒼白、浮腫、遲鈍的雷東寶。連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緊張,不由自主地鑽進爸爸懷裡,一起瞪大眼睛擔心。

  宋運輝一直側耳細聽外面的動靜。外面很靜,無法提供宋運輝想要知道的資訊。終於有人聲傳來,卻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聲音。宋運輝聽見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調門,笑了,心頭一塊大石落地。低聲教導女兒,來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東寶披一路招呼,出現在接待室門口。這一次,雷東寶早已知道是宋運輝來探他,進去喊的人已經告訴他,這是他現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沒想到,屋裡不僅有宋運輝,長條木椅子上竟然還站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小姑娘已經清清亮亮地喊了聲「姑父」。只這個再尋常不過的稱呼,卻將雷東寶硬生生釘在當地,久久不能動彈:宋家還認他。

  宋運輝自然瞭解雷東寶的心思,上去握住雷東寶的手,拉進裡面,關上門。「大哥,這回沒瘦,氣色很好。」

  雷東寶卻不急著理他,只是一門心思打量宋引,道:「像,活脫脫就是小一號的你姐。叫貓貓?貓貓,姑父現在沒壓歲錢,但姑父答應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麼姑父給什麼。」

  面對這麼陌生而又兇悍的人,宋引卻感覺這人好像對她很好,這雙努力想笑出一點彎度的怒目很是親切,但宋引還是很有原則地道:「爸爸說,不能拿別人給的壓歲錢,不能拿別人給的東西。」

  雷東寶湊到宋引面前,硬是擠出小聲音,怕嚇到小女孩:「別人是別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嗎?」

  宋引怪怪地看看這個怪姑父,扭頭向父親求助。宋運輝忙道:「姑父是我們親戚,自己人,跟奶奶一樣。」宋引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這個姑父長滿短草一樣鬍子的臉,道:「姑父,你該剃鬍子了,再不剃,變成小刺蝟。」

  雷東寶放聲大笑,只覺得被宋引摸過的一邊臉都酥了,伸出拳頭擺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隻拳頭都比小刺蝟大,姑父不剃鬍子只會變大刺蝟,這麼大,姑父刺蝟,哈哈。」一邊說,一邊裝出刺蝟走路的樣子,逗得宋引也跟著哈哈大笑。

  宋運輝也是笑呵呵地在一邊兒看著,從雷東寶一口一個姑父,他聽得到雷東寶心中的喜悅。他看一大一小玩了會兒,才道:「貓貓,下來坐爸爸旁邊,爸爸跟姑父說些事。」

  宋引雖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坐下來,卻非要衝雷東寶做個鬼臉才肯甘休。雷東寶也是坐下,但還沒坐穩,就道:「你立刻想辦法讓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東寶抬手,阻止宋運輝往下說:「我不要聽你的。一句話:小雷家是我的,我決不離開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麼做,你只管想辦法讓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禍都自己擔,如果又被抓回來,那是我自己沒本事,我既然沒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會再嘰嘰歪歪。可你一定要一個月內讓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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