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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八


  楊巡幾乎是燃盡一支煙,這才從椅背上直起身,將報告又平攤到桌面上,對梁思申道:「你聽聽,我有兩個打算。第一個打算,如果能吃下蕭然的地,我現在的資金預算只夠造起一家商場和賓館主樓的殼子。我可以讓出一年租金,讓租我場地開商場的租戶自己裝潢商場。以後,反正已經豎起來的大樓不會有建築安全問題,可以籌集資金慢慢裝修。考慮到一九九二年一年以來物價的飛漲,還有我那兩家市場的評估價越來越高,我估計我造好的大樓也會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盤活,派上用場,說明我的專案是活的,就能拿這大樓貸款去;第二個打算,如果沒有吃下蕭的地,其實反而麻煩。我在別處任何地方都沒法把底層的房子盤成店面。這個項目,可能真得因為資金原因推遲了。不過我有個想法,我可以找錢多的國有單位合資,旅遊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作一下,可惜他們沒錢,但我還是要他們加一股,這樣以後評定星級的時候就是自己人評自己人。我還可以找誰呢?除籌到這些錢,還有,他們最好有很多外國客人……」

  楊巡說到後來,其實已經忘了對面是梁思申而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話說出來未必合適。他自顧自地皺著眉頭,將腦袋裡所有設想一股腦兒地倒出來。梁思申繼上回銀河賓館初見之後,再次見識楊巡迅速發散的高效思維。而當年至今電器建材市場成功的事實證明,楊巡當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聽著,漸漸認真起來,將談話記錄到紙上,等楊巡說完,她都已經記了滿滿兩張紙。

  楊巡說著說著,忽然抬頭發現梁思申沒有任何反應,卻是拿著寫滿英文字母的兩張紙靠到椅背上思考。楊巡一時也不知道梁思申這是什麼意思,估計她是聽煩了他沒有頭緒的說話,可人家素質高,有禮貌,不肯出言打斷他胡言亂語,乾脆不理他。楊巡挺沮喪的,有意大聲嘀咕了一句:「看來,只夠造家三星級的。」

  梁思申被楊巡忽然的大聲驚了一下,抬眼看楊巡一臉鬱悶,道:「那還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蕭然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場上面造辦公樓,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楊巡實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個擴胸動作,咬牙切齒地道,「事在人為,不信造不起來。前一陣在上海參觀四星級賓館,有一家賓館進去就有四條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問,用的全是義大利進口的花崗石,一條柱子得一百萬。燒錢嗎?燒!可燒得值嗎?值!一看就是有派頭。回頭再看三星級的,看不上眼了,什麼印度紅花崗石也拿來做地板,鋪的地毯沒彈性,全不是回事。你想,這樣一家四星的豎起來,起碼十年裡面,市里沒一家能趕得上的。現在開發區發展得那麼好,外商投資來的那麼多,以後只有更多,你看,換你兩年後來,看見我的賓館,你還肯住原來那家三星的嗎?」

  梁思申聽著楊巡近乎慷慨激昂的發言,不由笑了,這話說得好像兩年後賓館肯定造起來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經地說。

  楊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鴨還沒打來,嘿嘿……」

  梁思申收起自己記錄的資料,拿起楊巡給她的報告,問一下,也收進自己包裡。「還想掛名中外合資嗎?」

  楊巡笑道:「當然想,掛個中外合資的牌頭,別說政府看見我親熱,就是招工都比國有企業有優勢,我還問過銀行,銀行不肯貸給我這個體戶,卻肯貸款給合資公司。你說我現在掛名是村集體性質,其實是個體戶,想找個好一點的會計,人家都還吊著賣,外地人更不肯來,說是沒法辦戶口。這要是合資的話,那些人得打破頭走後門讓我招。梁小姐,你只要答應給我掛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掛靠管理費一樣,付你管理費。」

  梁思申笑道:「看來我得吊著賣,管理費比例提高。」

  楊巡也跟著笑,他聽出梁思申好心,有答應給掛名的意思。「你的管理費肯定高,我還得請你經常出來晃晃呢。還有,以後你來,住宿吃飯一條龍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好久才道:「再給我幾天思考。你也回去想辦法諮詢一下我這個洋個體,與你這個土個體的合資,政策上有些什麼要求,有沒有我接受不了、無法做到的內容。我也回頭經過香港時候查詢一下,從香港投資有沒有什麼特殊要求。」

  楊巡聽著這話,忽然覺得一隻耳朵在跳。心裡想到,只是掛名,梁思申何須做得如此周密?

  然後,楊巡便聽了好幾杯咖啡時間的天方夜譚。梁思申告訴他,她天南海北旅遊接觸到的各色風情的高級飯店,那種奢華精緻,真不是什麼一百萬一根的花崗石柱子能撐得起來的。但有些精緻,梁思申明顯留意到,楊巡無法體會其中妙處,楊巡更中意揮金如土的奢侈,比如義大利的金馬桶之類的噱頭。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測,楊巡肯幹加苦幹,是個做事情的人,可是,會不會最終搞出來的是個奢華元素堆積得如鬧哄哄亂糟糟的集貿市場的怪胎?以楊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選擇專業人才?她覺得,這才是楊巡四星級計畫中最高的門檻。

  因此,對於後面楊巡不斷放出的合資善意,她始終守口如瓶,她絕不打無把握的仗。不過,她願意幫忙,借名字給楊巡,做一個假合資。大部分還是看宋運輝的面子,因為她感覺宋運輝很重視楊巡,很讚賞楊巡。而她正需幫宋老師做點兒事以挽回注資項目不成對宋老師的打擊。她真是太想報答宋老師。

  楊巡卻是始終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覺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難搞。可問題是,自從他富起來後,見多的是女孩子沒羞沒臊往前湊的,尤其是現在西裝筆挺,大哥大包小巧,還有汽車一輛,連挺稀罕的女大學生也向他低頭,他總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樣地狡猾,看似簡單直爽,可總是難以掌握。他想,這肯定與梁思申在國外長大有關,見多識廣。

  但無論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給他用,他已經無限感激了。他一個個體戶辦的公司,如果能憑此躋身中外合資的行列,那無疑是鯉魚跳過龍門式的身份飛躍。不說別的,他即使是買車,都可以少交一大筆稅,車頭掛上一塊噱頭的黑牌照。

  梁思申沒吃中飯就走了,還不要楊巡開新車送,她回國度假不易,得分秒必爭與媽媽在一起,因宋運輝而幫楊巡的忙也得適可而止。楊巡不知道那是人美國那邊的習慣,見自己出盡百寶都沒法留住梁思申共進午餐,心中極其沮喪,進而對自己能否獨立開展四星級專案充滿疑問。可又被梁思申的離去激發他胸中的鬥志,他非要想盡辦法拿四星級專案撐起他的脊樑不可,即使看似資金情況更加嚴峻。

  楊巡被梁思申激發起蓬勃的鬥志,李力卻被梁思申再度打擊。梁凡開玩笑告訴他,梁思申衣櫥有歐美電影裡才得一見的璀璨晚裝,可惜因迎新派對舉辦地李力家非中央空調,溫度不夠,不敢穿著,因此晚上在男性穿襯衫西裝女性穿薄呢套裙的派對上,李力總是敏感地捕捉梁思申的視線,心裡非常沒底。論洋氣,他毫無疑問不如梁思申,可是論傳統,他這個在國內的居然被梁思申的烏木鑲銀筷子和古瓷檯燈擊潰,他心裡有了障礙,在梁思申面前再瀟灑不起來。唯恐自己什麼舉動受了梁思申的暗嘲,因他一晚上都見梁思申的嘴角噙著一絲壞笑。

  梁思申倒並沒壞笑,國內時尚水準如何她清楚得很,身居上海的李力已經算是非常時尚,穿的衣服均非國產,超乎她的想像。只是派對中人邯鄲學步的舉止,反而讓她忍俊不禁。說起來,這些人的洋派不如宋運輝多了,宋老師的西裝雖然硬如鎧甲,可在談判桌上落落大方,言語收放自如,吉恩私下都說難得,可見胸中有無乾坤才是為人最大的一團底氣。

  而她最大的反感是派對中人言語中的特權意識,一場派對,讓她看盡赤裸裸的特權狂歡。相比楊巡的奮力鑽營,相比宋老師的艱難求索,她感覺那些揮霍著父母特權的人是如此醜陋。李力和梁凡他們仿佛屬於另一個世界,梁思申不承認自己也來自那個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學識立足於她的世界,而非那個世界。

  派對過後,梁思申雖然依然喜歡李力的英俊帥挺,卻是開始後悔不該為了一場派對而留在上海過元旦。

  但是與來上海一起過元旦的爸爸說起,她有投資給楊巡的打算,卻被爸爸否定了。爸爸與媽媽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發生的具體事例,來說明個體私營戶的信用低下。大如眾所周知的三角債的成因,小如處處可見的短斤缺兩,以及爸爸所在銀行貸款時候對個體戶的考慮。爸爸說,國有集體企業出問題,可以層層向上級主管部門反映,而上級主管部門也是層層監督國有集體企業的發展,因此可靠。可是個體戶出問題則一逃了之,你往哪兒找,找誰,讓你找到了,也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難道一輩子盯著他?

  爸爸的話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聽著總覺得似是而非。她想到她所在的美國,如果較真起來,不也基本上是個體戶的天下嗎?美國的個體戶都好好的,沒惹事,依法發展企業,依法獲取社會資源,為什麼到了中國卻不行了呢?

  於是爸爸又拋出無數例子說明,便是連梁大的保姆都說個體戶不好,個體戶會騙秤。經過一個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中國的個體戶與美國個體戶的生存環境不同,中國的個體戶猶如熱帶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層的植物,雖然在爭陽光爭雨露之中培養出頑強,可也在慘烈的爭奪戰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見過的那寄生在大樹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絞殺大樹的榕,想到豬籠草之類充滿誘惑的陷阱,還有充滿毒液長滿惡刺的種種,人類和植物,哪個都逃不脫生存環境的物競天擇。

  真失望,祖國竟然不是想像中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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