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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士根心裡說不出什麼感受,只能一直沉默,聽大家發表意見。內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擔心東寶現在答應下來。見到紅偉正明說高興了,他只得出來降溫:「書記,這幾天你得去市里開兩會,你想辦法跟領導們溝通一下,問問意見,再問問其他跟我們差不多的代表的想法。」

  「領導們……我還不如直接問待在北京的老徐,別個村怎麼做倒是要問。也不在這一天兩天,等我開完會再討論。」

  紅偉有些失望,出來之後看看村辦,見雷東寶與士根正說著話。回頭卻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車上沒行動,紅偉就吆喝了一聲:「忠富,想什麼呢?」

  忠富回頭一笑:「剛剛在想,你的提議挺好,都不用等到兩會後了,現在可以做起來。」

  紅偉也是一笑:「要是昨晚書記不說辦飼料廠,而是說水泥鋼筋,你昨晚早不會說拖幾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發動起摩托車走了。忠富訕訕地,與紅偉一前一後離開。紅偉本來沒想到,原本一門心思想著如何修改制度,提高收入。現在被雷東寶一提醒,眼前展開一片廣闊天地,他一晚上幾乎沒睡著,翻來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來的主意不能付諸實施,紅偉心焦,尤其是幹活時一會兒免費幫這個朋友催要幾噸水泥,一會兒幫那好友解決一下貨源,他越看越覺得遍地都是賺錢機會,還拖個什麼,他現在只虧在手頭沒現錢。

  雷東寶待在辦公室裡趕緊向老徐打電話請教。沒想到老徐與他那繼任者陳平原的態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勵雷東寶借小雷家的風撐自家的船。老徐說,雖然政策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並不鼓勵先富起來的人挖社會主義牆腳。而且一旦開禁,村民看著他權為私用,他還坐不坐得穩位置,以後說話還有沒有權威?老徐還問,一旦開禁,打開心裡靠禁忌維繫的道德籬笆,否定心中一向維持的是非觀,他們有多少定力面對未來的利益,保證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說,作為一個領導幹部,作為一個致富帶頭人,犧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說五人已經獲得較高的收入,面對更多誘惑,需要提高認識,善於克制自己的欲望。老徐還說,他一直看好並支持小雷家發展農村集體經濟,帶動全村老小致富的發展模式,對於雷東寶等幾個帶頭人暫時出現的私心雜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東寶沒法辯解,因為他自己心裡想的也是老徐那套,從小受的是類似的教育,他當年從分地開始帶著村民衝擊現有規章,從來打的就是大家一起過好日子的旗號,他因此理直氣壯,做什麼都不怕。他心裡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黨員幹部應該帶領大家過好日子。可是紅偉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他們要是自己出去開廠,早賺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還得罰款,還得挨駡。還有,雷東寶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勞,誰沒私心?

  雷東寶左右為難,在兩會上問了一下也是帶領村人致富的那些帶頭人。大家都似是對這話題有興趣,相約會後聚一起再談。再談的時候,卻是答案五花八門,有個人的想法更絕,那人說,村裡的就是他的,他現在想要什麼都是村裡提供,還有必要把小錢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為安嗎?沒必要。

  因此,雷東寶遲遲不能下決心再次召集四員大將開會研討五個人集資的事兒。

  正好這個時候銅廠的新反射爐進場安裝了。在報社的宣傳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氣,終於讓正明招來三個銅廠的工程師,有了工程師主導工作,大家終於安心許多。吃過一次虧,即便是最勇敢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術是不能湊合著將就著過的。

  §1991年(7)

  楊巡終於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場做抵押,從國托貸岀五百萬現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貸款上的交際費用甚至比問個人借錢的利息還高一點。但這錢省心,只要借到錢,其他就是一年後還款的事了,不像問個人借的,三天兩頭得找找你,看你還在不在,試探你有沒有償付能力。想起這些,楊巡就想打自己耳光,當初媽媽得為他在家裡承擔著多大的責任,多大的壓力,他沒想想媽媽是人,還是女人,他竟然一直需索無度,以為媽媽是鐵打的。

  錢拿到手前,楊巡就已經就第二個專案的展開跑開了。他第二個項目還是市場,他嘗足市場的甜頭了。而在轟轟烈烈的輕紡市場、羊毛衫市場、小商品市場風潮中,楊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電器市場居然還沒人開始做,電器還是市里的國營五交化市場占大頭,他決定重操舊業。重操舊業實在省心,找位置,做設計,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楊巡找的是火車貨運站旁的一個村子,那村子被新建通往東海項目的火車路一分為二,自家村子從東走到西都還得經常被道口叮噹叮噹地攔住堵上十來分鐘,搞什麼都不好,窮得有名。可楊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貨運站的便利,地塊又便宜。楊巡想問村裡要一百畝地,五十畝在火車路東,做市場,五十畝在火車路西,做倉庫。村裡看見他如看見財神。可即便是區裡也在村領導們央求下痛快答應批地,那批地手續卻千難萬難,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沒搭著東海的順風車,做事萬般艱難。眼看著手續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批下,市場的建築設計卻已經完成,如今更是國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著每天利息嘩嘩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場卻無法上馬?他心急如焚之下尋找出路,獲取區裡相關頭腦的默許,應允他先上車,後補票。

  尋建祥看著燒香拜佛的開銷,心疼得什麼似的,在宋運輝面前埋怨楊巡手指縫太松,花錢如流水。宋運輝卻知道楊巡的品性,楊巡該花錢的地方大把撒,送出去的東西都能讓對方拿到內疚,拿得一輩子記住楊巡這個人,但摳的地方卻是一毛不拔,而且別說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數錢的聲音都不會讓你聽到。但宋運輝擔心一點,就像他剛上班的時候不懂得利潤一樣,他以前以為只要銀行帳戶裡有錢,就可以可心地拿來做事,從來不注意還有成本那麼回事。他懷疑楊巡也是只求成事,不計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後再怎麼掙錢也只是替銀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繳利息。

  但宋運輝更知道,如今楊巡已經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時候他都還要打個電話問問誰跟誰究竟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拿出來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說,他在楊巡面前已經缺乏一年前那種舉足輕重的分量。尋建祥的抱怨,宋運輝只能聽過作罷,而不能像以前一樣一個電話把楊巡招來,細細關切一番。時過境遷,宋運輝不相信楊巡似的浮滑人能因為惦記他以前的好處而繼續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間,他從小便知,沒什麼溫情可言。

  但宋運輝沒想到,楊巡卻在忙得屁股冒煙之時,抽時間出來一定要邀他吃飯。

  而讓宋運輝更沒想到的是,楊巡找他也是為告狀,告尋建祥的狀。

  楊巡對宋運輝依舊客氣恭敬。他提議上最好的賓館吃飯,可一聽宋運輝說懶得與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馬想出替代方案,帶著宋運輝到一家河邊小飯店,那家飯店人少清雅,卻有養在河裡的活魚活蝦,非常生猛。宋運輝看著喜歡,他從小在河邊長大,對於東海附近特有的海鮮雖然也喜歡,可吃多了卻想河鮮,與楊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從河裡撈岀一把黃蜆,一條鯿魚,一斤帶青苔的老河蝦讓兩人過目,宋運輝看了笑道:「吃了那麼多蟶子螃蟹,反而怪想黃蜆河蝦什麼的。這條鯿魚就清蒸,別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許醬油黃酒生薑蔥。」

  楊巡連忙道:「對,就吃它新鮮,還有這麼大河蝦油爆可惜,老闆你就多加些鹽燒得幹幹的拿來。宋廠長,我們小時候釣來河蝦,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鹽幹燒,肉乾幹的耐嚼。」

  宋運輝小時候比楊巡文氣得多,並無釣魚摸蝦的歷史,對於河蝦之味便少了研究,聞言笑道:「你們一家兄弟出馬,整個河沿得讓你們占遍了。」

  楊巡笑道:「我哪會那麼文氣地釣蝦,我一般都是給妹妹裝好蚯蚓,讓她釣,我們兄弟三個水底摸螺螄摸河蚌,運氣好能摸些蝦來。我們家的鴨子一個夏天下來,只只肥得流油,生出來的鴨蛋黃都是紅的。哎呀,說著說著又想了,總算是摸到這麼個飯店,有時候海鮮吃多了嫌腥氣,來這兒調和調和。他們本地人笑我嘴巴長得與眾不同,他們說海鮮不腥,河鮮才腥,什麼嘛。」

  宋運輝聽著笑,他爸媽也是這麼說,只有他們的宋引卻愛吃海鮮,大夥兒只能跟著她吃,家裡宋引的嘴最大。「習慣問題,可能從小吃慣的東西最好吃,人念舊,電器市場做得順吧?」

  楊巡笑道:「怎麼可能做得不順,太順了,依樣畫葫蘆就行。只有一條麻煩,得徵用農田,那要蓋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讓我成功蓋岀一個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幸好宋廠長去年帶我結識規劃局和建委的上層,現在天天得找他們。」

  「呵呵,難怪全市飯店讓你摸個底兒透,這家飯店這麼偏僻都能讓你摸到。」

  「可不是,這才求來天大恩情,他們答應我先上馬後補證。否則你想,拖著不能上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錢比砸水漂子還浪費。我現在把利息全拿出來送人情請客,市場早開業早掙錢早還錢,早一步進入下一個新項目,算下來那些送人情的損失可比利息損失少多了。宋廠長你說是吧?」

  「還得適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裡隱約猜出,楊巡是迂回地向他解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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