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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陳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話?」

  「真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誰跟我說話,只要不是惡意,罵我都行。」

  「我罵你幹什麼,我幫你,你啊,該開竅啦。」陳平原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下去。正好韋春紅親自端了醬爆肥腸進來,陳平原索性道,「老闆娘你也坐下聽聽。」

  雷東寶看著陳平原,不懂他要說什麼。韋春紅忙笑道:「陳書記,我給您滿上,這菜還行嗎?」

  「體己菜還能不行?我不跟著東寶來,都還吃不上。」陳平原在韋春紅面前就沒太隨意,端起剛滿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東寶,這幾年,我一直看著你,對你這個人,我瞭解得清清楚楚。說白了,小雷家有今天,百分之八十是你雷東寶一手撐起來的,百分之二十是你手下四員大將的功勞,你這人缺心眼……」

  「這不是罵人嗎?」雷東寶豎起脖子不幹了。

  「是不是罵你,你聽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面四個,尤其是那個村長,一點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裡賺錢就跟錢落在你自己口袋裡一樣高興,這麼多年,我看你也沒拿到多少。他們幾個可未必這麼想吧。以前你們剛分配改革的時候,縣裡多少人反對,好像你們挖社會主義牆腳。現在看看,你們拿得其實不多,他們能沒想法?」

  不僅雷東寶,韋春紅也被陳平原說呆了。陳平原看著兩人的表情,冷笑道:「讓我說中了。」

  雷東寶立刻恍然,承認道:「對啊。銅廠剛出事那陣子人心有些亂,他們幾個跟我說起,說他們擔負的責任跟收入掛不上號。我讓他們自己提出方案,可他們至今還沒提出來,我忙得倒是忘了。」

  陳平原拿筷子一指雷東寶,道:「關鍵問題就在這裡。你讓他們提的方案,是讓他們提高提成比例,對不對?可你想過沒有,分配方式這種東西,你容易建立,卻不能打破。你們提高提成,勢必造成別人減少提成。你們同村同門的,大家敢亂提嗎?不怕被人罵死?他們拿出來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們心裡想的是,與其背著駡名提一些,還不如不提。東寶,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徹底改變分配辦法。」

  「怎麼變?」

  陳平原看看韋春紅,笑道:「再不變,老闆娘掙的都要比你這個大支書多了。」

  「早就是我賺得多了,別看他汽車來汽車去的,好看個門面。」韋春紅受到提示,這才敢插話。

  「對,這是實話,好看個門面。東寶,我給你個提示,比如你的養豬場,你可以夥同他們四個各岀一些錢投資個豬飼料廠,現成的技術,做出來首先有個你們豬場這樣的大買家撐著,你說這廠能不掙錢?掙來就是你們自己五個人分。你們投的錢你們自己分紅,誰也沒話說。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東寶一聽,頓如醍醐灌頂,心中自我和公我兩團子激烈打架。好久才道:「行嗎?一次老書記自殺,一次上電解銅,一次銅廠爆炸,再一次台商不來投資,全村人民對別人有怨言,對我一句話都沒有,我怎麼能扔下他們?」

  陳平原一愣,鼻子裡哼出一聲:「我們點到為止,別村的經驗未必適合你。吃菜,這個甲魚蛋是我的。」

  陳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麼也得保持著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東寶當兄弟了。雷東寶知道自己的不開竅惹惱了陳平原,忙好好敬了陳平原三杯,陳平原懶得理他,不過也知道雷東寶不是作假,這人就是那鈍腦袋。

  等陳平原吃完,雷東寶送他回家,再回店裡,店裡的人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雷東寶呼啦一下就感覺酒勁上頭了。

  韋春紅看見雷東寶進來,早憋了一肚子話了,見左右沒人,忍不住道:「陳書記今晚還真是幫忙,你怎麼想?」

  「我還沒想好。」

  「你啊,就別硬撐著充好漢了,還說全村人民都支持你,你只有喝糊塗了,才會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還以為你這麼累這麼盡心,賺了多少的鈔票,結婚了才知道你賺得還不如我。你啊,都像你這樣,共產主義早實現了。」

  雷東寶聽了卻是尷尬:「我什麼時候喊了,你別瞎編,我喝醉的時候清醒著呢。」

  「少來,下次錄下來給你聽,多的是機會。」

  雷東寶發愣,腦袋裡又鬥爭開了。他確實累,他擔的責任確實大,小雷家確實全靠的他,按說他拿大份應該理直氣壯。可是他以前說過要率領小雷家人共同致富,忽然他自己遠遠奔前面致富了,會不會對不起支持他的村民?可今天被陳平原一說,他的心有些動了。他難道真是缺心眼?對,憑什麼他做那麼多擔那麼多,拿的卻沒那麼多。他想了又想,心思越來越活動。他立刻把陳平原的提示告訴士根,讓士根召集其他三個先聚一下頭,他聽得電話裡士根的聲音都變了。

  雷東寶早上起來,酒氣消了,越發感覺陳平原的提議有問題。比如說飼料廠,養豬場用與其他廠一樣的價錢進他們五個合作的廠的飼料,道理上完全說得通,可問題是,有些事是能講道理的嗎?全村老少會怎麼看這件事?還有,雷東寶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心虛。他自信他有辦法讓全村人閉嘴,可他就是心虛,就跟偷東西似的心虛。

  初夏的早晨來得早,雷東寶清早六點半回村子去,太陽已經曬得晃眼。回到村裡,還得與那四個開碰頭會,不知道那四個得怎麼想,他心裡難得地慌。他們四個,如陳平原所說,比他這個缺心眼的多點心眼。

  可是,陳平原的建議又是誘惑太大,大到讓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村辦裡四員大將齊刷刷等著他。再看時間,還不到七點。而那四個,各個神色憔悴。

  雷東寶心想,如果四個都強烈要求,他……他也幹。但他此時一張胖臉不露一絲猶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虛。在誰面前,他都要雄赳赳氣昂昂,包括在韋春紅面前,這是他的習慣。

  他坐下,照例他先說話,但大家面對他的詢問面面相覷。士根歎了聲氣,道:「我們當然說好,可是,難題來了:你說廠子開在村裡吧,大家天天看著眼紅,哪天總得出事,即使不出事,這錢也掙得棘手。但廠子開到別處吧,我們難管,什麼時候給掏空了都不知道,還是得出事。」

  雷東寶難得愛聽一次士根的否決:「你們昨晚說了半天就這意思?」

  紅偉看一眼士根:「我們昨晚沒討論岀結果,士根哥說影響不好,忠富想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來個小搞搞。」

  雷東寶看向士根,看了會兒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裡很想?」

  「誰都想,可想歸想,做歸做,大家都戳著我背脊罵,掙再多錢都沒意思。」士根沒否認。

  忠富卻道:「掙多點錢怎麼會沒意思?自古成王敗寇,以前看不起個體戶,現在上海姑娘爭著嫁個體戶。上海姑娘看中個體戶什麼?錢!沒錢什麼都是虛的。前幾天銅廠剛炸的時候正明不敢回家,這幾天呢?巴結正明還來不及。我不怕挨駡,我只怕政策變,什麼時候說不許這不許那了,一下全部沒收。」對於政策變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魚塘被填,他雖然心中不再生氣,可難免種下忐忑。

  雷東寶對忠富說出來的話有感觸:「我也是擔心這個,別人指指戳戳不怕。我只知道一個道理,帶領大夥兒集體致富,肯定沒錯。可……拿著村裡的好處給自己賺大錢,肯定政策不讓。正明,你還沒說呢。」

  正明看看大夥兒,小心地道:「書記,我不是對你的處分有異議。我只是想,我可以給罰十萬,那我現在用最少的錢把登峰擴成最大,村裡該怎麼獎勵我?村裡肯定沒法跟罰十萬一樣獎我十萬,村裡人會反對,那村裡能不能想個變通的辦法獎勵我?我說的只是我的事,其實也適用到你們頭上。」

  紅偉立刻道:「對啊,以前已經說過,我們擔的責任太大,跟我們收入不相稱。既然村裡沒法解決,那我們就得想個變通辦法啊,總不能讓我們義務勞動。指指戳戳我們別管它,我們只要稍拿多點就有人背後罵,我們一分不多拿也沒人給我們燒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麼顧慮都別管,大家湊一百萬給我,我先跟水泥廠談談讓我們拿下全省經銷權,等水泥穩定了,我再拿下鋼廠的。你們看……」

  正明這下很快表態:「我支持,可我沒錢。我最近沒拿到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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