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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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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資料,楊巡想到很多。他如果從小能再乖巧一些,多留心媽媽的飲食,多逼迫媽媽別總是把有限的飯菜留給四張無底洞似的嘴而自己只吃很少,他如果那時候能多吃一些地瓜高粱而讓媽媽多吃細糧,媽的胃病會不會就不至於加重到今天這般地步?他如果不把生意的事情告訴媽,不讓媽為他一起操心,甚至後來操心背上一身債務,媽媽的胃病會不會不至於迅速惡化?他現在只有求告老天菩薩保佑,開刀出來結果是癌細胞沒有轉移。 他一個人鑽在樓梯口悶頭哭了一夜,他知道不應該哭,會被媽疑問,可他實在忍不住,再不哭他會崩潰。好在媽媽第二天醒來看到他紅腫的眼皮,沒問什麼,還鼓勵他要堅強,又不是什麼大問題,說胃這東西割了還能長,長了就是好胃,還比原來更好。聽著媽媽那麼鎮靜,楊巡更想哭,他只好裝傻解釋說實在怕手術,想像不出刀子割到媽媽身上會有多痛。楊母說她也怕,要兒子多陪陪她。 媽媽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楊巡一個人等在外面坐立不安。中途楊邐回家看到字條也趕來了,楊巡沒告訴楊邐真相,但不管真相如何,親人的手術已經夠讓人驚惶擔憂。楊巡一直在期待奇跡出現,心裡念叨著如果手術時間短,那就可能意味著良性,可能大家虛驚一場。這個時候如果走廊上有一尊菩薩,楊巡准保全程跪在菩薩前祈禱。 但是,手術時間不短,也不長。楊巡兄妹協助護士將術後的媽媽轉移到病房後,主刀醫生把楊巡叫去,告訴他準備後事。 楊巡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病房,整個人跟飄的似的。媽媽還沒醒來,對於楊邐的追問,他只能聽,不願說,他看著楊邐小小的臉,不知道這話說出來楊邐會怎樣。他心想著,如果當初楊邐來信罵他時他腦子能開竅一點,媽那時肯定是有救。可那時,他還在給媽施加壓力,要媽背負巨大責任,幫他借錢。都是他,媽是被他害死的,他後悔無門。 是媽媽醒來的一聲呼喚叫醒了楊巡。楊巡連忙搶過楊邐抓著的媽媽那只沒有輸液的手,急切地道:「媽,痛不痛,痛不痛?」不說則已,一說眼淚就抑制不住地紛紛落到他媽被子上。 楊母拿手把兄妹兩個的握在一起,費勁地道:「媽都聽到了。媽不行了,老大,弟弟妹妹以後交給你,你要負責到底。老大,媽一直讓你吃苦最多,你別怨媽,媽心裡是最疼你的。」 楊巡腦袋又似被霹靂轟過,愣半天才明白媽都聽到了什麼,曉得媽可能是聽到手術中醫生的交談了。他這會兒也不用再克制自己,跪到床前,淚流如奔,反而說不出話來。楊邐莫名其妙,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也從媽的話中聽出什麼,放聲大哭。反而只有楊母鎮定,眼角掛著淚珠看著寶貝兒女,卻沒哭泣。 楊母拆線後就堅決要求回家,但沒堅決地要求大兒子回去上班,她終於也軟弱了一回,不那麼理性了一回,讓大兒子陪伴她最後的日子。她終於堅強地等到其他三個兒女都寒假回來,她說她滿足了。 §1991年(1) 上海外白渡橋邊,一輛嶄新的桑塔納計程車上跳下兩個身穿黑色長呢大衣的女子,尤其是年輕女子頭上還洋氣地戴著一頂不常見的帽子,兩人才剛站穩,便已招引四周目光無數。兩人沒管那些,只對著眼前一幢看似很有年代的西式建築指指點點。年輕女孩拿出地圖自言自語地道:「這麼小的地方,證券交易所真在這兒?不像啊。」 旁邊中年女子柔聲道:「應該沒錯,黃浦路十五號,看門牌,囡囡,我們進去看看。」 女孩看清門牌,興奮地掏出照相機橫照豎照對著門面拍了好幾張,看得旁邊的媽媽心疼膠捲。跟著媽媽進門,女孩還在輕輕念叨:「這麼小的地方,可怎麼交易呢?真不可思議。」 走進裡面,打量著簡陋而臨時意味十足的交易廳,女孩更是滿臉玩味,這就是偌大中國的證券交易所,這兒除了交易股票,還交易國庫券,外面還有自發交易郵票的人。可這兒低矮局促,沒一點她想像中的金融味兒。女孩並不像大多數在場人員似的盯著幾個數字議論,而是這兒晃晃,那兒看看,大膽地亂走,甚至拉住工作人員交談。做媽媽的最初總要阻止女兒的膽大妄為,金融機構怎是可以亂闖的,媽媽就是來自金融機構。但後來見女兒中文夾著英文地與一個看上去挺嚴肅的工作人員交換名片談上話後,便靜靜待在一邊笑眯眯不語了。她看著她的寶貝女兒——梁思申,女兒耶誕節回家,她毫不猶豫請了長假天天陪著女兒,一直陪到上海。 等女兒跟工作人員握手告別出來,梁母才眉開眼笑地道:「囡囡說起正事來還真是像模像樣呢,說什麼了?」 梁思申笑道:「我本來就是業內人士呢,當然我最關心爺爺甩給我的股票得什麼時候上市,那位先生不肯說。」 「小財迷淨瞎操心,你那股票若上市,我們還不早知道了?還好,沒成一堆廢紙,看來還應該漲了。」 「那個名詞中文怎麼說……」梁思申費力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來,只好道,「當然漲,看來還漲得不錯,翻幾倍了。媽,下次你來上海,可以把家裡那一疊國庫券拿來賣了,省得占著現金。」 「又不等著錢用,放著就放著吧,再說也不用來上海,雖然股票只能在上海交易,國庫券可是兩年前在全國好幾個城市可以上市流通了,否則國家每年國庫券任務怎麼完成啊。沒上市流通前,天下最難兩件事——計劃生育和推銷國庫券,那都是當任務硬壓下去的。現在不一樣了,現在還有人專門背一麻袋錢下鄉,換一麻袋國庫券回來賺差價,鄉下人消息不靈通,一聽說有人收國庫券,打個六折七折就賣了,那幫收國庫券的發財好多。」 「那為什麼不用報紙通知全國人民這麼個好消息?」梁思申聽著好奇怪,兩眼則是更好奇地看向交易所門口的一堆人,裡面有人正大聲地發表著演說,似是對股市的看法。 梁母也順著女兒的目光看去,兩人站路邊聽了會兒,梁母才道:「你看,都是上班時間,卻有那麼多年輕力壯的人在這兒無所事事,多麼浪費。這事兒不能大肆宣傳啊,全國人民要都看錢可以那麼投機著賺,誰還有心思上班?現在各方面對股市問題爭議很大,估計這兒還只是試點吧。」 梁思申聽著媽媽的話好生想笑,可又沒辦法用中文把滿肚子的反對用專業的態度表達出來,憋得難受:「這怎麼能說是投機呢?這……這很正常。真有趣……」 梁母阻止女兒說下去:「國情不一樣。你爸說你這回讀了研究生後回來,整個人變得跟個小間諜似的,什麼都要打聽,聽了還眉飛色舞地做筆記。不過你爸讓我提醒你,別光顧著看熱鬧,當獵奇,你還得在瞭解中國國情後比較與國外的區別,再下定論。」 梁思申臉上一紅,卻強詞奪理:「爸爸老奸巨猾的,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說呢?」 梁母故作義憤填膺:「是啊,你爸就是外強中乾,一說到批評女兒就頭皮發麻,把這艱巨任務硬推給我做。現在去哪兒,虹橋還是浦東?浦東也是去年剛下檔開發的,估計現在去沒看頭,什麼都不會有。」 梁思申看著地圖,選擇浦東。梁母看著被稱作下只角的浦東,不清楚女兒要看什麼。但見女兒到打浦路隧道口看了半小時,記錄半小時內的車流量,又到延安路隧道看看,還到亂糟糟的南浦大橋工地參觀,最後乘輪渡返回浦西。 一天下來,梁母雙腿差點走廢,吃了晚飯就坐在賓館床上按摩,見女兒依然精神抖擻伏案疾書,做媽的還是忍不住好奇,問女兒到底算算畫畫的寫什麼。 梁思申滿臉苦惱:「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吉恩彙報。一個上海市內,連接浦東浦西的只有兩條過江隧道和輪渡,可隧道那麼窄,過隧道還得收費,嚴重影響辦事效率,增加在浦東辦公成本。可是在金橋瞭解到的情況又是那麼讓人激動,我得選擇怎麼措辭,把吉恩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唉,剛看到的南浦大橋工地,橋還沒造好,浦東那兒的收費站已經在了,收費,收費,吉恩肯定會嚴厲地告訴我,收費比一條黃浦江更能有效分隔兩地經濟。缺少浦西的強力支持,浦東怎麼辦?我要不要明天看了虹橋再下結論?嗯,從這兒看下去,虹橋可比浦東熱鬧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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