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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他走進去,若無其事地伸出一隻手拍拍程開顏的頭,笑道:「怎麼,讓小朋友欺負了?」

  眾老師都是忍不住地笑,卻看宋運輝雖然只是一身乾淨的工作服,卻是氣質出眾。其中一個老娘們兒笑道:「小程,你白馬王子來接你啦。」

  程開顏也顧不得旁邊有人,抹了抹眼淚問宋運輝:「調令是真的嗎?」

  宋運輝似乎看到周圍老娘們兒都唰地一下豎起耳朵,只得笑道:「那還有假?本來還想晚上慢慢跟你說的。走吧,你爸媽等著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勁,挽起程開顏,以免她問出更多問題。

  眾人看著這對小夫妻離開,有人忽然感慨一聲:「宋處這樣的人物,掛條白圍巾就能扮許文強了。」大家聞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裡生出一個疑問,程開顏為什麼哭得這麼傷心?是不是擔心她丈夫這一走如蛟龍入海,從此再也無法約束?也是,單憑程開顏這等資質,原本還有程副書記幫忙籠絡著宋運輝,小家庭可保無虞,可宋運輝這一調走,程廠長鞭長莫及,程開顏又如何能不擔心到哭?

  程開顏坐在宋運輝後面,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面三角檔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著哭。程開顏不知道為什麼哭,可又覺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裡說不出來。宋運輝一張嘴一隻手安撫了前面安撫後面,忙不過來,哭聲一路此起彼伏,他無奈只得加油趕緊騎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岳父母家。

  一進家門,程開顏立刻哽咽著道:「小輝,我要跟著你走。」

  宋運輝放棄下廚,蹲到程開顏身邊,替她擦拭眼淚,溫言道:「我也這麼想。等我在海邊落腳了,我立刻調你過去。現在先得去北京,還沒法把你也調去。」

  程開顏道:「我不要調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著你。」

  宋運輝隱隱咂出什麼味道來,心中嘆息,程開顏這都想到哪兒去了,難怪會留在幼稚園亂哭,八成是那幫老娘們兒挑唆的。他自己心頭也亂,未來的不可知,令他邁出去的第一腳蹣跚空虛,他本來也沒指望程開顏開解,只想回家安靜思考一晚上,回頭好好應付上上下下的詢問,沒想到先得應付程開顏。他只能強顏歡笑:「北京籌建辦只是臨時的,很快就得下到地方。我正擔心你一個人帶著貓貓不方便,剛剛與你爸商量了一下,你還是住回娘家去。」

  「可是以前媽媽也是一手帶著我們兄妹一手工作,一家人擠在一間宿舍裡。我也能吃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以前是以前,現在生活不一樣,由奢入儉難。何況我不想貓貓吃苦。」

  「你是不是擔心我笨,帶不好貓貓?你一直心裡認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邊工作一邊帶好貓貓。」

  宋運輝知道跟她說不清,只得敷衍:「這樣吧,我一到北京就開始辦你的調動,但你現在對誰也別說,工作依然好好做,別讓你身邊那些老師誤會。」

  總算七騙八拐,哄得程開顏收住眼淚,宋運輝也沒了下廚的力氣,好在程母來電讓他們過去吃飯。程開顏洗了臉跟上,雖然宋運輝已經給她保證,可兩人結婚以來從來沒經歷長久分離,一想到宋運輝即將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無端擔憂,無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飯,飯桌上她見爸爸只是很淺地跟丈夫聊聊怎麼辦手續,未來她住娘家,還有獨鳳樓還是開後門先要著等等,說的都不是程開顏最擔心的事。

  一直到飯後,宋運輝提出跟岳父單獨談,程開顏立即覺得不安,一定要跟著進書房去旁聽。這一回,宋運輝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說,只能無語看著她。程開顏被看得心裡發寒,只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這才作罷。可是跟媽坐在客廳,卻一直擔心著裡面的談話,對著自己的媽,她沒有顧忌,心中所有的擔心全倒給媽。其實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麼有才華,又長得不賴,他哪天會不會不要我。」她媽心裡也沒底,眼看著女婿越來越出息,又一改剛來時的土包子樣,越來越帥氣,她何嘗不擔心,可是,即使她再擔心女兒,女婿今次的調動能由得他們嗎?誰都無能為力。

  宋運輝把那個《通知》內容和今天水書記與他的對話,一五一十都說給岳父聽。程書記聽完閉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緊,自打改革以來,多少通知下來壓基建,幾乎每年一個,可基建照樣年年上。一陣風罷了,最多拖後幾天,老水想憑這個來拉你是異想天開。你是不得不走,雖然小閔鬧了件荒唐事,可老水還能有多久,最終天下還是小閔的,你留的話,小閔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個先燒到我們。可是對於你們小家骨肉分離……」

  宋運輝略一沉吟,直說:「開顏今天哭……我看她擔心的是我一個人在外面不受約束。爸,有機會你也勸勸她別胡思亂想,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瞭解我的為人。還有,希望這個《通知》真就只是一陣風,我能早日落實專案,早日接開顏她們過去團圓,只是得讓開顏離開你們了。」

  程書記默默地看了宋運輝好一會兒,才道:「前進中總是有些小曲折,你們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學會自己克服。我還是相信你的,當然,你也別讓我們失望。」

  宋運輝答應著,可心裡著實對岳父的話有些不快,看得出,他們一家對他都不是很放心。他覺得侮辱,可已點到為止,不便再說,與岳父又討論了會兒業內對於他新的頂頭上司老馬的口碑,才出來帶老婆女兒回家。對於程開顏想說又不敢說的提問,他只回以「別胡思亂想」,還讓他說什麼,難道要他寫下保證書嗎?

  程開顏心裡很難受,看著宋運輝和女兒玩鬧,又時時出神發呆,很是鬱悶地想,她如果當初沒轉到幼稚園,而是繼續做著出納,或者甚至調到財務做會計,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著丈夫調動;她年初要是再苦也把日語學好,是不是也能跟著丈夫走?對啊,他們新工廠籌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國外設備的,她若是日語能說個一句兩句的;唉,她要是不那麼笨,她都不會成為丈夫的負累,還可以與丈夫比翼齊飛。可現在,她還得等他落腳後才能跟去。她覺得,自己真沒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來。

  宋運輝很煩很煩,心裡煩透了。他覺得這回《通知》壓縮基建不會只是一陣風,因為這回的漲價風潮出人意料地兇猛,甚至有些失控,前所未有,因此,相對應的整改力度也會不同以往吧。

  他猶如熟練操作工似的給宋引洗澡,講故事唱歌地哄睡覺,等女兒很不老實地睡去,他看著女兒花兒般的小臉,心說,程開顏就是不說,他也會加緊把她們娘兒倆辦過去,他又何嘗離得開女兒。

  有很多傳說解析宋運輝的調離,但很多傳說猜得八九不離十,認定閔不能容人。宋運輝在家開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請一車間老友和師傅,跟他們告別;一次宴請新車間同仁;一次宴請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車間方平等一干技術員都說,只要老領導一聲號召,大夥兒扔下工作都跟過去。

  宋運輝儘量走得很是圓滿,可他心裡清楚,囫圇走了,未必能囫圇地回。他面前只有華山一條道,前途未蔔,可無法回頭。但等他真正背上行李時,卻又覺得心頭隱隱輕鬆,起碼他頭頂不再壓著對他有恩的水書記、岳父等人。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尋建祥一路乘火車送他到北京。尋建祥說,以前宋運輝剛到金州,是他罩著宋運輝。現在宋運輝去北京,他也得幫著開道。

  宋運輝在招待所住下。如他這樣的副處級幹部在金州幾乎可以橫行。掉進北京,一個響兒都沒有,在系統內招待所也並沒受待見。

  當天,他就抓著下班時間的尾巴,去一幢大廈裡面的東海項目籌建辦報到。籌建辦加上宋運輝才五個人,都是從各企業抽調上來,都是身強力壯的中青年。目前擔任主管的是曾經擔任一家大型總廠副廠長的老馬,大家都叫他馬主任。宋運輝和其他三個,也各個都有官位,顯然是僧多粥少。

  不過,大家都打趣他們這是發配,因為東海項目的選址在一座荒涼的半島上,連公路都還是勉強以機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車上坐,如在搖籃裡。據說,先前有幾個籌建辦的人在去實地轉悠一圈後,千方百計挖路子調離。他們說,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憑自己本事吃飯的人。

  宋運輝看到,五個人無一例外地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沒帶著家屬上京。晚上他們五個一起吃飯,尋建祥也參與,大家聊得很好,「互訴衷腸」。這個團體,給宋運輝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錯。

  以後,他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熱熱鬧鬧,卻單純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雖然因為《通知》而使東海專案蒙上陰影,可因為有大家抱成一團一起打氣,工作並不像當初想像的那麼不順,而是天天充滿幹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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