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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楊巡答應著,告別忙忙碌碌的老娘出去。看兒子騎上摩托車遠去,楊母卻反而放下手中的活計,坐在灶間板凳上默默垂淚。剛才她都沒太撫慰老大,並不是她心腸硬,兒子出事,她做娘的怎能不心疼。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丈夫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四個兒女,太艱苦。她不得不逼著大兒子小小年紀闖世界,幫她一起扛起這個家。她不能讓大兒子在她的疼惜下變得軟弱。她知道老大的委屈,為了養家不得不輟學,最先賣饅頭時沒自行車,沒幾天肩膀就挑岀老繭。不說別的,大兒子硬是比下面已經發育的老二老三長得矮,那是因為老大吃的苦最多。她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後悔當初慢待戴嬌鳳,當初若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老大過幾天爽心日子也好,好歹也讓老大享幾天福。她現在只有在心底暗暗發誓,往後一定要替兒子物色個最好的物件。

  楊巡去老王家只見已經換了房主,那家校辦企業也被搬空,他連找個出氣的地方都沒有。只得灰溜溜去了小雷家,本想是好好感恩的,可是雷東寶忙得沒閒工夫跟他聊。

  雷東寶一頓忙碌送小雷家子弟上了大學後,開始推行他的計畫。他摸索著想,一個村子就跟一個大家子一樣,下面小的們如果都只知道伸著手問他這個家長要錢要物,勢必不懂錢糧艱難,只知道獅子大開口。他不給的話,小的們還有怨氣。不如他放權,讓他們自己支配這些年掙的利潤。他們掙得多,也能支配得多,既可以鼓勵他們想方設法提高利潤的積極性,又可以讓他們因此知道錢來得不易,精打細算著花用。再說,這回漲價,現在雖然有些平靜下來,可他們還是掙了個肚兒圓,差不多把銀行的貸款還了,正好可以放手讓下面幾個廠自主決定究竟因地制宜地上什麼項目。他呢?他瞪大眼睛管著他們不許耍滑,而且,他當然會幫他們從銀行解決資金問題,他又不會丟下他們不管,他還是這個大家子的大家長。

  他這個主意拿出來,士根第一個反對。士根覺得這樣放權太多,哪天又會岀老書記那樣的問題。雷東寶說士根算得精,放不開。這麼多日子廠子做下來,各家廠能獲得多少毛利,基本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正明忠富紅偉敢有個三心二意,他寧可關了廠也要撤了他們,他們放著鐵打的飯碗不好好守著,敢胡作非為嗎?現在與以前又不一樣了。

  士根總是提心吊膽的,不等雷東寶說,他先苦苦想出對策,把他管著的原先側重結算功能的村財務組做一下結構性調整,改為結算和審計並重。搞得雷東寶哭笑不得。雷東寶雖然笑士根過於小心,可沒干涉,這是士根分管的事,他充分信任士根,不出大事絕不插手。

  他等著士根很不情願地答應了,才召集其他村幹部和三個廠的主管領導們開會,推出決議。他在會上一言九鼎,幾乎不容大家贊同或是反對,他說這辦法很好,而且不是說理論要通過實踐來證明嗎?大邱莊的實踐證明這辦法管用,管用就得加緊做起來,吃屎也得掐尖,別等人家都學了大邱莊,小雷家才幹,小雷家最起碼得跑在全市全省前面,他決定了。

  辦法一推行,果然紅偉忠富正明三個不再纏著他提出大得沒邊兒的設想,紅偉幾乎是不到三天就拿出方案,打算上水泥電線杆。忠富也不久就決定,先以萬頭養豬場的豬糞為依靠,發展沼氣這個一本萬利的項目,順便解決豬糞問題,未來考慮書上說的立體化農業。忠富這人喜愛農牧業,又愛鑽研,再加幾年下來養豬場掙的錢不少,農業的投入又沒大工業那麼大,劃到他手裡的錢夠他支配。他的計畫很快得到雷東寶批准,其實雷東寶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可行,但他選擇相信自己委任的人,首先相信忠富這個人執拗堅定的性格,其次相信忠富一直不錯的頭腦。

  拿到錢,忠富就動手幹了起來。

  正明可就不敢再提他原先的計畫,他的登峰廠雖然這幾年也掙了不少錢,可比起他提出的專案來,簡直是微不足道。他只有收回鴻鵠之志,有些委屈地尋找比較可行的項目。他不恥下問,找那些問他進貨的生意人討主意,那些生意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又是同一個圈子,大家各有好招。正明比較之下,最後只得選擇繼續豐富登峰產品系列。

  宋運輝與雷東寶常常電話來往,也知道小雷家最近的大措施,對於這回的改變他沒一處插手,他替雷東寶他們高興,說明他們畢竟是進步了,放開眼光了,自我摸索出一套發展路子了。可是,他心中還是有小小的失落,小雷家已經不需要他。這是不是同時也反證他最近不進則退,思維已經趕不上小雷家的發展了?他有些不能接受這一事實。

  可是,他無處著力。閔雖然恢復上班,可最近不大走出辦公室,沒一個月前發號施令的勁頭。而水書記一點不怕累著,來來往往穿梭于金州北京,有兩次,閔也一起跟去,都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宋運輝估計閔是去部裡滅火,而水是去部裡挽救餘熱。但是,水書記還能撈取多少好處?宋運輝想不明白,水書記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啊。

  也當然,水和閔都沒時間主動搭理他的事。他曾經在遇見閔的時候特意提起,他若是因此而無法調動,將對閔更加不利,毫無疑問,會被挪為分權的重要棋子。閔當時也肯定這一說法,但是,宋運輝看到閔疲于應對已經傳到部裡的緋聞,很是懷疑,閔還有沒有心力考慮他的事情,畢竟,他的事並非迫在眉睫。

  反而從北京回來的水書記先找到了他。國慶才過,天氣轉向涼爽,水書記找他單獨談話的時候,緊閉了所有門窗。

  水書記把一份紅頭文件影本遞給宋運輝,嚴肅地道:「你仔細看看這份文件,仔細思考一下你的出路。我愛惜你的才華,可我也不可能一而再地挽留你。看了檔後,你自己看著辦,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宋運輝定定看了水書記一會兒,才看手中文件。這是國務院發出的《國務院關於清理固定資產投資在建專案、壓縮投資規模、調整投資結構的通知》。《通知》指出:「為了抑制通貨膨脹,為價格、工資改革創造條件,也為國民經濟的發展保持必要的後勁,國務院決定開展一次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的清理工作。通過全面清理在建項目,做到大幅度壓縮投資規模,進一步調整投資結構。這次清理對象包括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專案。」

  宋運輝看了之後,腦袋嗡嗡嗡的,其實早該預料到國家會發出類似通知,國家前階段不是一直奉行「調整、改革、整頓、提高」的八字方針嗎?這回物價如此反常地飛漲,通貨膨脹如此居高不下,國家能不拿出調整措施來?只是,對於他宋運輝而言,這等調整,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可是,他又怎能留下?不說閔會因他留下跟他翻臉,即使閔因緋聞下臺,替代閔的人一樣將視他為對手。金州這個舞臺派系林立,錯綜複雜,遍地資深人士,他的命運早在他在新車間建設中脫穎而出時已經註定。

  宋運輝心下一橫,將手中《通知》放還水書記桌上,儘量克制,儘量冷靜地道:「水書記,我很希望能把由您創導的金州傳統帶出去,散枝開葉。」

  水書記顯然是比較失望,即使宋運輝說得花好朵好也沒用。他從沙發上起身,坐回自己辦公桌後的位置,沉默良久,才取出一份檔放桌上,卻是立刻改以非常惋惜的口吻神態道:「你找時間著手到幹部處辦手續吧,以後,金州就是你的娘家,金州隨時歡迎你回來,也隨時願意向你提供幫助。也好,年輕人都關不住,到外面闖闖也好。」

  宋運輝起身拿了檔一看,果然是等待已久的調令。沒拿到調令時,他一心一意地想走;可真拿到調令,他心裡忽然有些慌張,真就這麼走了?而且,還在前途未定的時候這麼毅然出走?未來究竟會是怎樣?

  但水書記這時候也不挽留了,水書記有水書記的身份。

  調動消息很快如長了翅膀,也傳到總廠幼稚園。程開顏一直知道宋運輝在尋求調動,可終於等到這一天來臨,而且還不是宋運輝第一個把消息告訴她,反而是同事消息靈通地告訴她時,她並沒有宋運輝的定力,她在眾老師的議論中直接愣住,一張臉漲得通紅,隨即眼淚也跟著流下。

  同事一時都圍住她嘰嘰喳喳,有問是不是有人存心想逐出宋運輝,搞突然襲擊;也有人問是不是宋運輝瞞著他妻子自行其是。更有人議論,這下程開顏得搬出處長樓,輪候廠裡專門提供給已婚女職工的獨鳳樓了。還有人好奇地問程開顏什麼時候帶著女兒隨軍,或者說,是宋運輝單飛,留程開顏在金州,但大家都說這樣能放心嗎。

  三個女人一台戲,何況是那麼多女人。程開顏被她們圍著,聽聽這也說得有理,那也說得有理,一顆心亂得沒邊兒,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會哭泣。那些同事又都爭著安慰她,各個都興奮得忘了下班時間。

  宋運輝回到家裡,難得地竟然沒見到程開顏。打電話到岳父家,也說沒在。他換下工作服,又沖一個涼,卻還沒見程開顏回家,才急了,騎上自行車先去岳父家抱來小宋引,趕去幼稚園查看。

  果然見程開顏被圍在一堆老娘們兒中間哭泣。他在外面沒聽兩句就知道這幫老娘們兒生活太閑,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只有程開顏才會中套。其實有什麼可哭的,程開顏不是早知道這一天的嗎?白白給這幫老娘們兒看了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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