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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中午吃飯時,宋運輝才有時間翻看水書記交給他看的《史記》。他這種初中自學高中課本的人,語文底子差得很,看《史記》雖有下面注解,才翻開就已經覺得頭大。但他想到水書記讓他看《史記》,肯定有什麼意圖在。

  他順著水書記的書簽翻到一個頁面,卻是「蕭相國世家」。他粗粗看了一遍,心中詫異,水書記這人做事,從來沒有閒筆,在他這麼忙碌的時候給他一本書,而且是前所未有地借給他一本書看,其中必有原因,當然,書簽夾著的位置,肯定也有文章。宋運輝捧著飯碗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卻在心裡暗暗搖頭,看來水書記真是老了,水書記要他學蕭何奴才一樣地跟定劉邦嗎?這都什麼年代了,不說水書記不是終身制的金州土皇帝,而金州也不是鐵桶一隻的封建王國,水書記難道沒看到虞山卿已經出去了嗎?人家出去也可以混得好,又何必待在金州殫精竭慮揣摩土皇帝的心思?時代變了,水書記的思維卻還停留在那個人才不能流動的年代。其實岳父也差不多,一說起離開金州,就跟世界末日一般,可人家體制外的雷東寶和楊巡他們,不都過得好好的?

  宋運輝看著蕭何為了去掉劉邦的疑心,而自我作踐的段落不住搖頭,做人何苦呢。掩卷,他卻忽然想到,他什麼冒充甲肝,何嘗又不是作踐自己?再回看蕭何的作為,其中一段:

  漢十二年秋,黥布反,上自將擊之,數使使問相國何為。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如陳豨時。客有說相國曰:「君滅族不久矣。夫君位為相國,功第一,可複加哉?然君初入關中,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常複孳孳得民和。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上心乃安。」於是相國從其計,上乃大說。

  宋運輝反復看了幾遍,掩卷無語。可見,做人的道理,是萬變不離其宗的。「上心乃安」,上心叵測啊。宋運輝估計水書記要他看的是蕭何的忠心耿耿,一心為主,他對此沒興趣,他只看到那個「上心乃安」。

  可經歷前不久在雷家獨立煎熬的宋運輝,此時已非單純少年,他冷笑一下,將書擱進抽屜。上心可安,上心也可欺,上心當然更可反。他已經看穿。

  很快,技改前期工作完成,安裝調試開始。此時的宋運輝再無當年新車間安裝時的興奮,而且他還拖著時間遲遲不宣佈安裝開始,一直等到閔廠長緊趕慢趕把從部裡複印過來的調令放到他桌上,明確他將成為那家規劃中海邊工程副總指揮,他才下令安裝開始。除了閔宋兩個,大約只有通天的水書記和能從宋運輝嘴裡挖得消息的程副書記知道此事了,但四個人誰都不會講出去,因此其他人一概不知。

  而劉總工再沒出現在總廠,大約是無顏見人。

  技改不同於新車間安裝,都是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煩,卻不難。只要心中有本清楚的賬,做起來並不太艱苦。而且都是在舊設備基礎上的改造,大家大多數情況下輕車熟路,宋運輝更是不用到現場都能清楚說出細節,因為他曾經一個一個零件地測繪。安裝到後面,只剩幾個主要設備改裝時,宋運輝已經閑了下來。岀人意料地,他向閔廠長申請學習開車。他對外公開的申請單上寫的是為接待外賓方便。可他和閔都心知肚明,他還接待什麼外賓啊,走都要走的人。不過閔積極地批了,多好,宋運輝終於不務正業。宋運輝松了弦,閔心裡也跟著松弦。如果宋運輝堅守在崗位上,甚至累到吐血,卻忽然一紙調令把宋調走,他閔廠長不知會怎麼被人背後指點,說他不能容人。閔廠長清楚宋運輝的用意,猜到宋運輝送他臺階。感謝之餘,卻是更想早日把宋運輝遠遠送走。這樣的聰明人,又有極佳技術傍身,誰敢做他的頂頭上司。

  總廠生活區幾乎沒外面員警管制,宋運輝拿著一輛小車班的破吉普練得不亦樂乎,每天上下班都是開車,異常招搖,當然,也引得少許人的腹誹。尤其是水書記,水書記騎著自行車上下班,看到宋運輝卻是開車拉風地越過,心中不由得一聲感歎,小夥子終究是青澀,知道要走,就張狂起來,一點不知道善始善終,水書記對宋運輝產生了動搖。

  技改如期圓滿結束,一車間產品躍上新的臺階,總廠有意辦個慶功會,宋運輝拒絕。然後,他也不再去一車間,不去新車間,除了在出口科工作,就是練他的車。慢慢地,小車班班長終於肯把總廠一輛皇冠交給他開。宋運輝下班帶上小貓和小小貓一起繞總廠宿舍區兜風,宋引已經過了周歲生日,坐在陌生的車子裡不知多開心,程開顏也開心,她不知多少日子不曾與丈夫一起玩鬧。夏日太陽落山得晚,大家都走到外面閒逛,各個看到宋運輝練車,總有人竊竊私語,但服氣的人也不少。

  終於天暗,宋運輝不敢拿老婆孩子冒險,老老實實開回家去。在前院旁停下車,宋運輝讓妻子先別下車,他要紳士地給女士開車門。程開顏笑得吱兒吱兒的,宋引不知何事,看媽媽笑得開心,也跟著大笑。宋運輝果然很是紳士地給妻子女兒開門,車門打開,程開顏早笑軟了,抱著宋引下不來。宋運輝也笑,卻聽身後有人清晰叫了聲:「宋運輝」。

  宋運輝一震,脫口而出:「尋建祥?」回頭,見一個瘦高漢子從後院那兒大步走來,路燈下看得分明,不是尋建祥是誰?他早扔下妻女,高興地迎上去,久違的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程開顏知道這個尋建祥,也知道宋運輝當年怎麼維護尋建祥,結婚後丈夫還常常提起這個人,因為宋運輝,她也從來沒把坐牢的尋建祥看作壞人。她抱女兒出來,將車門踢上,也走過去,對女兒道:「貓貓,這是尋叔叔,爸爸的好朋友。」

  尋建祥大力一拍宋運輝的肩膀,道:「兄弟,沒忘記哥們啊,你這腦子硬是好,聽我聲音就知道是我,我親兄弟都已經聽不出來。夠哥們,升官發財開小車了還沒忘記哥們。走,上你家坐坐。」

  宋運輝眉開眼笑地看著尋建祥話癆,等他說完才道:「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也不來信說一下,我去接你。」

  尋建祥道:「知道你小子有出息,誰知道你這麼有出息。我想著找到一車間三班不就能找到你了嗎?沒想到剛一打電話,你師傅說你現在坐火箭了啊,不錯不錯,都住處長樓了。以前我走的時候這兒還沒蓋起來,哎喲喲,這房子愣是大,氣派。」尋建祥一路嘻嘻哈哈說著,走進房間,見程開顏帶女兒去廁所,輕聲道:「果然找了程廠長女兒,能啊。」

  「我不是運氣嗎?」宋運輝笑著把尋建祥拉到燈光下,見尋建祥瘦了,也看上去沒以前結實,臉上靠近耳垂處還有一道傷疤,整個人看上去不再有過去的鮮活。而且,那麼多話的尋建祥好像不是記憶中的尋建祥,當年的尋建祥喜歡裝不正經,說話愣頭青,笑起來花枝亂顫。

  尋建祥被宋運輝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開宋運輝的眼睛,乾咳一聲:「看什麼看,哥們不就老了五年嗎,照樣是條好漢,不請我坐下喝茶?」

  「別急著喝茶,我問你,你從家裡來?吃飯沒有?」

  「吃了,半路餓死了,先飲食店吃了再說。你師傅接起電話也先問這句,你們師徒兩個倒是像。」

  「還真像,師傅這個人特實在,前兩年我有點以權謀私吧,把他調離倒班位置,結果他做了幾星期白班,看白班的誰都不順眼,硬要調回去倒班。你別拿眼睛看我,我知道你心裡肯定罵我不好好安置師傅。你坐著,我炒個花生米,我們喝酒聊天。」

  大約是見宋運輝真心對他,尋建祥終於放下包袱,舒心笑了,但不再是當年的花枝亂顫。「你跟我喝酒?得了吧你,你喝幾口茶還能放幾句悶屁出來,喝酒下去我還得替你收拾。」聽得裡面收拾女兒的程開顏忍不住笑。

  「你喝酒我喝茶,行吧?今晚住這兒,不許回去。」

  「誰說回去?回去我還會晚上過來你家?喝酒就喝酒,你也不許賴,我老遠來一趟,你得陪我。」

  宋運輝見尋建祥終於又使出過去的強頭倔腦這才開心一笑,走進廚房炒菜。尋建祥後面跟著,到處參觀一下,見曾經高不可攀的程開顏也對他異常真誠友好,知道這兄弟還真是一直把他放心上,肯定常跟老婆提起才會有現在這效果。他坐牢五年,雖然並不認罪,可心裡終究是自卑,出來見宋運輝升官發財,見面還開著烏黑發亮的車子,心裡總是敏感,至此才真正放心起來,跟宋運輝走進廚房,又走出廚房,捏一隻酒杯說起過去的五年。

  程開顏關上臥室門,抱宋引睡著,才出來坐酒桌邊聽兩人說話。她看到丈夫沒喝多少已經臉紅,但眼睛賊亮亮的,滿臉興奮,話也不少,而且說話很不穩重,不像平時說話少,而且四平八穩。再看尋建祥,一口一口喝酒,好像不會醉似的,說話凸著眼睛,看似挺凶,其實蠻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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