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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楊巡也不知自己喊了幾遍,直喊得有人探出腦袋來罵,砸下東西來打,也不願離開。終於裡面門衛吃不住了,開小門出來捂住楊巡的嘴,低聲勸道:「小兄弟,求求你走吧,你也不看看你跟誰在搶。你再強下去沒好果子吃。哎喲,好多血,我幫你擦擦,快抬頭。」

  楊巡頭腦發暈,只能任憑門衛擺佈,兩眼愣愣看著黑乎乎的大院,口不能言。面對生意起落,楊巡都精神百倍、東沖西突地尋找突破,只有今天,楊巡徹底崩潰。

  他形如傀儡地被門衛推上車,又被推著騎岀這條黑不見底的街。他不知道怎麼回倉庫的,他不知道怎麼翻出酒瓶子來喝的,他不知道怎麼驚動了旁邊倉庫的同伴,他只知道醒來時,胸口一片黑血,頭腦劇痛欲裂。他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無力起身。毫無疑問,戴嬌鳳拋棄他了。再想到那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人說他的話,想到人家是吉普車,他踩黃魚車,他昨晚怎麼這麼遜啊,他昨晚要是也坐輛車,他是不是能挽回戴嬌鳳?他想不明白,戴嬌鳳為什麼看見他就逃,為什麼連聲說「算了,算了」,為什麼?難道不僅僅是誤會嗎?

  楊巡一整天無精打采,躺在床上不願做生意。腦子裡全是昨晚的一幕,可又無法深想,一深想,就頭痛欲裂。可是再怎麼崩潰,等一個顧客上門的時候,他就起來了。他現在哪有休息的資格。只是無精打采的,蒼白著臉悶悶不樂了好幾天。過幾天,他終於能想,他想到戴嬌鳳的驚惶,想到那男子的警告,還想到那男子對他的諷刺打擊。但是,他還是不承認戴嬌鳳因為他不文不武才離開了他,一定有原因,否則為什麼那麼驚惶,為什麼說「都已經」?是不是那男的動用了什麼手段?

  可楊巡終是沒邁出腳步去那天晚上遭受打擊的那條路上等待戴嬌鳳,不,他不是怕,只是因為心中有個低低的聲音一直在呼喊,那聲音試圖告訴他,戴嬌鳳的心已拋棄他。他一直壓抑著這聲音,不讓自己往那上面想,可是,卻又咬牙切齒地發誓,他要文!要武!他要掙錢要發家……可是,還奪得回戴嬌鳳嗎?

  週六晚上,楊巡裝作若無其事地給家裡打電話。對著電話那頭吵吵鬧鬧的一家子,他沒說戴嬌鳳已經離開,也強顏歡笑。他還要楊速幫他找高中課本,他要自學。一頓電話打下來,楊母率領的四口人都沒聽出楊巡有什麼變化。兄妹幾個還議論著暑假到大哥那兒幫忙,其實本質是想消暑開眼界。唯有楊母反對,她說那太花錢,再說倆兒子得升高三了,暑假必須待家裡苦讀。

  沒多久,一套甲種本的高中課本郵寄到了楊巡手裡。給翻了三年的課本破破爛爛的,楊母拿來先整理後包書皮,又拿熨斗燙了幾下,才寄給楊巡。楊母心裡真是高興,她跟著去世的丈夫一般心思,總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以前楊巡打電話總是歡天喜地說哪兒跳舞哪兒喝咖啡,她聽著總不喜歡,心裡埋怨不安于室的媳婦帶壞她兒子。為此楊母今天破例在電話裡讚美了戴嬌鳳幾下,說兩人現在長大了,在一起終於有模有樣有了過日子的樣子。楊巡聽了只有無言,戴嬌鳳走了,母親卻忽然讚揚她了,這實在有點諷刺。

  他沒再住回那套曾經與戴嬌鳳甜甜蜜蜜過小日子的房子,千方百計找機會把它賣了,先還了老李的債。老李看著楊巡循規蹈矩地發展,卻不急著要債了,現在物價天天暗漲明漲,錢放在銀行也就一點利息,還不如放楊巡手裡利息高。兩人因此關係越來越密切。後來楊巡的老鄉們漸漸一個個地搬回來重新開業,可生意終究是被楊巡先入為主占去不少,有人生氣有人嫉妒,可都無法阻止老王走後,楊巡隱隱成為電器街新的頭目。

  頭目,總是多占一些便宜。

  §1988年(10)

  宋運輝回到金州後,幾乎沒時間看一眼自家前後院的蓬勃春天。因為還藉口甲肝著,程開顏只得依然住在娘家。他一個人在家住著,內線外線兩部電話熱得燙手,門口院子也是絡繹不絕的人,只是都不進門,在門口說完即走。大家都已領教宋運輝不在這麼幾天的兵荒馬亂,一些本來就服宋運輝的自是不必說,原先並不怎麼服氣的儀錶和電器工程師,此時也再沒話說。雖然到宋家討個簽字需要一個來回,但說什麼都比等半天都沒個准信的強。

  技改組的人是輕鬆了,找到組織了,可宋運輝忙壞了,他不得不消失的幾天裡,技改組的工作被攪得一團亂,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整理,端起電話找到負責組員一個一個地問進度,而他占著內線電話的時候,那些打不進電話的就千方百計找外線電話打過來。宋運輝回家兩天,腦袋搞得一團亂。

  程開顏經不住滿心思念,將女兒扔在娘家,非要回家看看宋運輝,即使宋運輝兩隻耳朵各掛一隻話筒,沒時間與她說話都沒關係,她只要坐在宋運輝身邊,抱著丈夫,感受到丈夫的存在就行。總有一小會兒空隙,程開顏嘆息,做人何必這麼忙碌,宋運輝不以為然,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人怎麼可能停頓。不過,他也但願程開顏不用懂這些,程開顏的父親和丈夫都處在金州風暴的中心,眾人目光的焦點,她要是懂太多,做人哪還能如現在般輕鬆。家裡已經有他一個不輕鬆的,已經足夠,程開顏和以後的小宋引,他希望她們倆都簡簡單單,當然,前提是他要跟岳父程廠長一樣,有那寬廣羽翼庇護她們倆。

  宋運輝忙碌的同時,沒忘記時時與閔廠長溝通他的私人問題。兩人既然已經把話說開,閔當然也不隱瞞,兩人都看准部裡規劃籌建的一家海邊工廠。從零開始有從零開始的好處,一張白紙,正好描畫心中藍圖。只是宋運輝聽了閔的建議,心說他與閔才公開談判幾天啊,閔就這麼快跑出眉目,可見閔早就謀劃著要把他掃岀金州。

  閔當然心裡明白得很,不在最後安裝階段之前把讓宋運輝滿意的調令拿出來,宋運輝說不定什麼時候給他來個甲肝復發。已經吃到苦頭,他只有妥協。

  水書記從部裡的老友那裡瞭解到閔在上面替宋運輝運作,他只要稍一轉念,就能得出結論,兩個冤家私下成交了。想通這點,水書記立刻對宋運輝刮目相看,絕沒想到這個年輕書生開始能屈能伸、委曲求全。這一招,水書記想過,但從來沒以為宋運輝做得到,以年輕人的血氣,他原先不以為宋運輝能咽得下這口氣。沒想到,宋運輝做得這麼漂亮。水書記都打心眼裡讚賞。

  因此,想到自己辛苦提拔培養的那麼一個人才不久就要離開金州,水書記萬分不舍。尤其是想到宋運輝如果甩手一走,再沒強有力制約閔的人,對他的退休生活來說,無疑不是個利好。他想來想去,很不喜歡這個閔宋繞過他而私下簽訂的妥協,不想自己退休後轉為被動。眼看而今閔的聲勢日日遞增,都已經有人只知有閔,不知有水,水書記心中的不快也日日遞增。他默然旁觀著,日夜思考對策。

  好不容易,宋運輝所謂的甲肝休養期結束,上班第一天就被叫進水書記辦公室。水書記見面就親切地伸手緊緊握住宋運輝的手,笑道:「還是憔悴,還是憔悴,不該讓你病中還忙碌操心,可是又找不出合適的人。呵呵,所謂疾風知勁草,也好,現在誰都知道你小宋的能耐。來,坐,喝喝我的上好碧螺春。」

  宋運輝少不得感謝,並讚美紫砂茶壺的漂亮。

  水書記笑道:「這拿紫砂茶壺喝茶,我還是跟著小徐學的。」水書記親自將水倒入宋運輝的杯子:「你是繼小徐後,我一手培養出來的最得意的人。小徐,我從來知道他待不長,可是你也說走就走嗎?你連跟我通一聲氣都不曾,你忘了你找到我家我跟你說的話了嗎?」

  宋運輝沒想到水書記單刀直入,他愣了一下,才道:「我身不由己。」

  「你不能忍忍嗎?你還年輕,說白了,世界是你們的。金州這樣可以供你施展的大舞臺,你出去後上哪兒找?你出去後還找得到在金州這樣的深厚社會關係嗎?你以為良好的社會關係那麼容易得來嗎?愚蠢。」

  「可是水書記,由不得我。」

  「我只問你,你想不想留?」

  「當前環境下,我沒法留。」

  水書記睥睨道:「我說過放你走嗎?」

  宋運輝心中大驚,無言以對,什麼,他想走都還走不成嗎?從水書記辦公室搬著一本《史記》出來,宋運輝簡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覺。這些個大佬,究竟想要他怎麼樣?水書記難道看不出這世界已經不屬於他?宋運輝不由得為水感喟,沒想到烈士暮年,竟會大失當年英姿。他剛來時,水書記雄姿英發,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可這才幾年啊,水書記這麼失策的事情都會想得岀來。程父知道後卻開始心存僥倖,雖說閔而今如日中天,可水書記的勢力卻是在金州盤根錯節,今日看水書記的意思,難道未來還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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