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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宋運輝看程開顏進來,愣愣地看著她好一會兒,一直等到她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地放下茶杯熱水瓶想出去,才問了一句:「小貓,你爸以前好像最寶貝你,看見你就眉開眼笑,現在最寶貝小引吧?」

  程開顏不知宋運輝怎麼會問起這個,連忙點頭:「是的是的,爸以前最心煩的時候,只要帶著我出去走一圈回來就好了。現在是小引,要不是天還冷,爸恨不得每天叫我抱小引過去玩。」

  宋運輝愣愣地轉著鉛筆,又是考慮好一會兒,才起身,攬著程開顏走到客廳,按她坐下,又跟父母道:「爸媽,你們坐,我們商量件事。」

  想到宋運輝剛才問到她爸,程開顏很是忐忑地問:「跟我爸有關嗎?要緊嗎?」她一急,聲音不由得帶了哭腔。

  宋運輝有些字斟句酌地道:「有事,好在水書記今天給我打了預防針,讓你爸有個適應期。你爸最近會有工作調動,這個調動對你爸來說可能是巨大打擊。小貓,我打算讓你帶小引住回娘家去,有你和小引在,你爸情緒會比較容易得到緩解。但你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住回娘家,要麼是跟我吵架逃回去,要麼是我爸媽想家,回家一陣子。前者就別演戲了,我看還是選擇後者。爸媽,你們暫時回去一個月,可以嗎?我請假送你們回去。」

  宋家父母雖然不願意離開兒子,不願意離開一手抱大的孫女,可人家親家出事,這麼大官給調動工作,而且看來是失權,他們怎麼都得犧牲下。宋母忙道:「行,我們也該回家看看了,不過我們又還沒老,我們自己會回去,小輝你還是忙你的。」

  程開顏眼淚汪汪地道:「小輝,爸爸究竟會怎麼樣?你知道爸爸最愛權了,水書記會把他調哪兒去?小輝,是不是很嚴重?你告訴我啊。」

  宋運輝嚴肅地道:「小貓,從今天起,你要記住你是成年人,你必須承擔起一個家的責任,你在我們自己的家裡儘管哭,但是去你爸那裡,你得逗他開心,你別比你爸哭在前頭,反而讓你爸操心。懂嗎?你爸級別不會變,享受待遇不會變,但許可權縮小不少,這對你爸可能是很大的打擊。我讓你住回娘家,就是要你幫你爸放寬心。如果你做不到,我調整策略,另想辦法。」

  程開顏忙道:「我會做到,我會做到。可是小輝,你得告訴我怎麼做啊,我怎麼辦呢?」

  「很簡單,你的口舌還不夠勸說你爸,你回娘家只要和小引一起騷擾你爸,讓你爸分心,不能專心想工作的事就行。我們全家都不夠勸你爸,你爸資格太老,看來只有你和小引能引開他的關注,小貓,看你的了。」

  程開顏拼命點頭,她當然要竭盡全力幫助爸爸,可她心中沒底,又是傷心又是急,只會狂流眼淚。宋季山一直沒說話,小心地看著一屋子的親人,滿心都是思索。

  程開顏睡覺時又流了好久的眼淚,又怕吵醒女兒,非常壓抑。她一個勁地問丈夫,會不會出大事,爸爸要不要緊,宋運輝都是給予否定答覆,但前提是要她做好疏導工作。程開顏無比信任丈夫的本事,每問一句,就給自己充實一絲信心,漸漸終於定下心來,在丈夫的懷抱中掛著眼淚睡著。

  宋運輝一時睡不著,瞪大眼睛想了好久。看看時間已經半夜,偷偷起身給睡貓一樣的女兒把一次尿,才又回來躺下。他想了很多,想到如何以最委婉的方式告訴岳父,想到自己該如何應對岳父調動後周圍環境的變化,更想到,他是不是需要更加主動。

  宋運輝因此難得晚起床了半個小時,沒時間再看日語,走到外面小院活動活動,而此時只有程開顏和宋引沒起床。宋季山悄悄跟岀,輕輕貼著兒子耳朵問:「你岳父的事,會不會影響你的前途?應該會吧?」

  宋運輝沒否認:「會,但不會太影響,我已經立足,而且我主要還是憑自己本事立足。爸,你現在回家,胃會不會給凍難受?」

  宋季山這才有點放心:「那就好,你自己最近小心做人。我和你媽住你家這麼多日子,你媽關節炎好多了,早上起來不會痛,我近一年都沒再吃胃藥。再說這都開春了,天氣一天天轉暖了。」

  宋運輝點頭,父親的胃,是他最大的心病,正是當年他高考時落下的病根。「我問題不大,你們也一點問題都沒有,可小貓爸為人老謀深算,如果小貓沒理由就住回娘家,她爸可能懷疑我是不是因為他失權而冷落小貓,那就弄巧成拙了。我得把戲做圓滿了。還有……我還是送你們回家,我有事要找大哥。」

  「那也行,你腦子靈,你自己決定就是。」宋季山既然知道兒子沒大事,也就放下一百個心,因為他太信任兒子的本事。

  宋運輝當天上班就開始佈局,先分別向一分廠和運銷處要求週六調休一天,得到批准。然後當晚就把程開顏母女送回娘家,送去得晚,進門程開顏就得伺候女兒睡覺,省得在程廠長面前露馬腳。宋運輝向岳父解釋,是因父母思鄉準備回去一趟,怕自己太忙開顏一個人忙不過來,厚著臉皮上岳父家搭夥,早來幾天以讓小引適應。程廠長自然是異常歡迎,還探頭探腦等著外孫女睡著了,好好進去「觀賞」一番,眉開眼笑的。宋運輝一直在旁攬著程開顏,給妻子打氣,程開顏總算是沒露餡。至於程開顏眼皮微腫的原因,宋運輝解釋是開顏重情,捨不得公婆。

  程廠長倒是一點沒有懷疑。宋運輝準備等岳父高興上兩天,週四再告訴岳父真相,週五觀察岳父一天,週六他才可以安心陪父母離開。他有了自己的計畫。

  但是從岳父家告辭出來,宋運輝一個人整整在宿舍區裡散步近兩個小時。他有很多話要說,他有很多壓抑要宣洩,他還有很多計畫想與人商量,可是他現在必須獨立承擔所有。才知,原來以前在心理上依靠岳父那麼多。而今,一個人承擔起來,是那麼艱巨。他對未來設計沒有絕對把握,但時至今日,他必須做,因為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他身後是一大家子老小,甚至包括程開顏的兄嫂。至於最終,那就成王敗寇吧,他孤注一擲。

  他感覺,今天的宿舍區異常地黑。

  第二天上班,又有要好的輕問宋運輝,是不是真的準備離開金州,甚至因為頂不住壓力而罷手交出技改工程。看著越來越多的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滿揣度,宋運輝心中的壓力一個小時甚於一個小時。他很忙,腦子本來已經全速運轉,可如今又要負擔那麼多雞零狗碎的雜毛事,他疲累的神經接近臨界。中午時候他沒回家吃飯,打電話給正在一車間倒班的師父,他跟師父解釋,他不知道哪來的傳言,那些傳言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也跟師父保證,除非是上面下來調令,否則他能到哪裡去?他不是虞山卿,虞山卿以前做內貿,出去後當然可以照舊在全國跑,他不行,他以前做外貿,出去後難道出國?他連買一張飛機票的錢都沒有。師父倒是一如既往地信他,幫他,師父說他也不信傳言,可聽到那麼多傳言後還真疑惑了,以為這麼一個少年得志的徒弟經不起壓力,受不得窩囊氣,衝動之下什麼都做得出來。師父說他會跟同事們解釋清楚。

  宋運輝又給新車間的前親信們打電話,明確指出他不是臨陣脫逃的孬種,他一向有始有終,壓力越大,他越堅守。宋運輝決定從自己曾經的大本營入手,從基層這個最大的群眾基地入手,瓦解對他不利的傳言。

  因為越來越多的傳言,岳父程廠長也打電話來約他晚上談話,宋運輝只好答應。也是考慮到小貓這個人實在不是個能託付的,還真有點擔心程開顏在她爸媽面前露出馬腳。

  下午時,總廠總工辦和生技處,聯合一分廠召開一分廠技改工作臨時會議,讓宋運輝在會上通報技改工作進度。宋運輝心中奇怪何以在這麼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時間開這麼一個碰頭會議,等走進會議室,看到群賢畢集,如三堂會審,甚至還有已經退休的劉總工及另外一個技術冒尖的退休高工的時候,宋運輝心裡忽然想到,他被眼下局勢逼得屁股冒煙、筋疲力盡、四處滅火的時候,閔會怎麼考慮?等到兩周後他岳父程廠長的調令宣佈時,閔最擔憂他如何反應。沖眼前這會議的陣勢,閔在擔心他撂挑子吧。閔必須建立強大的後備力量,以防他突然脾氣發作,甩手不幹。閔擔不起在他擔任主導期間,技改工作被延誤而造成重大損失的風險。

  可是,傳言為什麼又言之鑿鑿地說他對金州沒有感情隨時抬屁股走人?面對一會議室的金州最強技術人員陣容,宋運輝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終於明白閔的計謀。

  不錯,他不正是被這些傳言逼得四處滅火四處表決心了嗎?閔這是遣將不如激將,就是要用這種傳言的辦法逼他宋運輝為了名譽,為了心中一口氣,還得為了以後在金州抬頭做人,即使面對再大壓力,處於最低困境,也必須咬牙挺住,任閔為所欲為。閔這是一環套著一環,從邀他主持技改工作起,就已經給他挖好了陷阱。閔不得不用他,可又不能不壓制他,閔看見他,也是頭痛萬分吧。想到閔如此重視他,為了他這麼區區一個不到三十歲的管理人員如此費力地設謀佈局,宋運輝心情大好。人被重視,總是好事,對吧?

  可閔也擔心萬一他宋運輝頂不住壓力做了逃兵,誰來接手技改工作的問題。一個副處級小年輕主導的工作,居然需要這麼多總們來接手,宋運輝心中更加愉悅,半年多來的鳥氣幾乎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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