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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我們這兒的皮包公司意義有點不同,這事說來話長,不浪費國際長途。這兒皮包公司打一槍換個地方,信譽不是很好。」

  「噢,明白了。真希望宋老師在美國的客戶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了。宋老師請記我的電話和電傳號碼,我一定查出個皮包公司給宋老師做新年禮物。」

  宋運輝拿來旁邊的紙筆記下號碼,完了忍不住問:「你以前說話很快,現在怎麼說話像答錄機變調一樣慢?」

  「沒人跟我練中文,可我英語說得可快了。我真悲哀啊,聽說這叫忘記根,忘記祖宗。」說著梁思申就用英語把前面的話複述一遍,果然嘰嘰呱呱就跟答錄機快進似的,而且詞彙量也大得多,宋運輝耳朵忙不過來。「我上次跟爸媽也是講了好幾天話才恢復過來。媽媽說,我現在只適合聽兒歌。」

  宋運輝聽著哭笑不得。兩人又說兩句,梁思申說話費太貴,以後再打,就掛了。宋運輝心裡很高興,回過頭,卻見程開顏神色不悅地在一邊發呆,心裡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過去若無其事地說了句「那麼多年沒見面,一時拿起電話就沒話可說了」,就把事情打發過去。不過心裡挺不喜歡程開顏疑神疑鬼,早上因為劉啟明過來一次,她一直疑神疑鬼到現在,可是,梁思申那麼小,又礙著程開顏什麼事了?宋運輝覺得不可思議。可程開顏還是追問都說了些啥,宋運輝忍不住給了她一句「你怎麼這麼庸俗」。程開顏委屈得直哭,宋運輝也心煩得懶得去勸,本來挺好一個晚上,硬是被打破了。

  外面,雪卻停了,地上都沒積雪。

  又是一個年底。

  §1987年(1)

  元旦過後,宋運輝奔赴廣州會見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鵝賓館,宋運輝住系統在廣州的招待所。

  閒暇出來逛街,廣州的街道依然比金州繁華。今年因為程開顏身子不方便,他準備叫父母過來過春節。在金州的春節肯定與在農村家裡的不一樣,大約會有許多人上來串門,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領導那裡拜年,沒有拿得岀手的禮物不行。

  可是,東西真貴!並不是宋運輝眼高手低,而是去年與今年比較,物價上漲太明顯,而工資上漲太不明顯。雖然去年年中時,金州貫徹國家有關工資與職務掛鉤的精神,進行了工資改革,宋運輝的工資提到副處級別,與其他副處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齡工資差別,可是,錢到用時方恨少,他家只有程開顏陪嫁的一些傢俱,他需要花錢填滿他空闊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開顏從不埋怨,程開顏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著廣州街頭琳琅滿目的商品,宋運輝捏著手中皺巴巴的幾張大團結,很是窘迫。不出金州,還不覺得錢少,到了國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錢少,有心理準備,可出了金州,尤其是到廣州上海這樣的地方走一遭,心靈才真正受到震盪。

  宋運輝帶來廣州的旅行袋沒裝滿,旅行袋癟癟、錢包也癟癟地回家了。乘火車回金州,毫不客氣坐的是十四級以上幹部才能乘的軟臥。經過上海時,跳上滿嘴酒氣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僅漂亮洋氣,而且充實。虞山卿分給宋運輝吃塗抹著奶油椰絲的麵包,又拉開拎包送給宋運輝幾盒音樂磁帶,說是特意帶給他的,還有一條沉甸甸的漂亮絲綢圍巾和一包上海什錦糖。宋運輝送出的只有可憐巴巴的一瓶夏士蓮。好在,這玩意兒還沒北上到上海,虞山卿還沒見過,看著滿是英文的包裝,虞山卿也不知真高興還是禮節性地表示高興,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兩人都是天南海北說了一通,甚至還討論了廠衛生院那些婦產科醫生哪個頂用,然後,不免都說到最近全廠上下都關心的總廠人事。

  「小宋,你看閔那個拼命三郎去總廠的決定基本不會變了吧。」

  「我看應該不會變,我只愁新車間新來哪個車間主任。」

  「哈,你愁什麼不行,愁這個,一看就是跟我打馬虎眼。有你在新車間一天,哪個車間主任來都是虛職。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閔明明是一號人,怎麼就對不上眼。難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麼,閔上來肯定不會管經營。我才愁,全廠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對路,只有你說是一號人。」

  「閔跟你最對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後你我手中出去的條子,都得在他手裡遛一彎,他還能不擼下一大批?走著瞧吧。」

  宋運輝倒是一愣,沒想到虞山卿看到這條。他沉吟會兒才道:「你還是不用愁。閔再怎麼樣,也不會駁水書記面子。不是說閔是水書記一手提拔的嗎?」

  「希望如此,怕只怕……翅膀硬了。」

  宋運輝再愣,看著虞山卿,虞山卿沒回避,也看著他:「很可能,我們兩個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還沒意識到?」

  宋運輝前思後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說,閔的這回任命,將是直接從部裡下達,水書記也無能為力?」

  「我沒說,我又沒看見任命。你丈人沒跟你說?」

  「我元旦後一直出差,你忘了?不過……水書記是什麼人,他在金州哪有擺不平的事。起碼,他退休前兩年裡,你不用愁。我反正還是愁,以後新車間歸閔管。」

  「兩年後,估計是閔的天下了吧。一般來說是,不,肯定是。我們還有兩年存活期。」

  宋運輝看著虞山卿,微笑道:「你別跟我綁一起,兩年,那也只與我有關,跟你什麼關係。你喝多了,來,喝口水。」心說虞山卿酒後真言,總算今天抓住機會可以壓他一頭。他只能不予計較。

  「三個人,才半瓶茅臺,怎麼會多?」

  「茅臺?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鋪取來一隻瓶子,扔給宋運輝:「還有半瓶,給你,應該是真的。你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國酒反而不認識。」

  宋運輝打開瓶蓋一聞,濃香撲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頭你背我下火車。」說完把瓶子還是放回虞山卿面前。

  虞山卿一聲冷笑,將茅臺酒瓶收回:「小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連要你收個禮也還得我求你。還有閔。可你們現在拿我沒辦法。等他兩年後上位,第一個先把我這個馬屁精鍘了。然後才輪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發跡,金州哪個領導屁股後面是乾淨的。」

  宋運輝這才明白虞山卿的顧慮,虞山卿雖然從水書記那裡批得條子,可生產的安排大半需要從一分廠廠長手裡經過,閔看重效益,又是個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裡吃過多少排頭。閔做了總廠副廠長,可上面依然有水書記,虞山卿反而好過,少了個直接經手的。但兩年後水書記退休,那就難說了。宋運輝看著滿嘴酒氣、臉卻不是很紅的虞山卿道:「可閔還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聲:「算了吧,為你自辯吧。你現在當然可以這麼說。但你想過沒有,同樣一個職位,你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你憑什麼?無論什麼工作,上面給我的時候我都得千恩萬謝感謝領導給我機會,即使再不願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著接受嗎?你還可以挑三揀四,可我能挑揀嗎?即使明知給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著笑跳下去,還得替領導把火扇得旺盛,換你你願意嗎?你從進廠門起就比我們幸運,你有人推薦,你一來就住樓上,你不用勞動一天,你被水書記重點培養,可我呢?我就好像是個陪讀,處處襯托你的光彩。有你這樣同屆進廠的人光輝地站在前面,為了不讓自己太落魄,當有人扔來一個機會,無論機會是火是冰,我都得接著做好。你說哪來的公平?閔看我伺候水書記他看不起,閔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麼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運輝心說這不是指著和尚罵賊禿嗎,不得不打斷:「閔還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麼。即使上位,你也還有兩年好日子。再說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連廣州現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國糧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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