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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陳平原不以為意地笑笑,道:「我清楚你不喜歡接待,但你這回得當作任務來完成,一定得好好給我完成。貸款問題我已經替你聯繫農行,農行知道你們運作,說基本沒問題。你拿到錢,得答應我立刻開始上新村第二期,二期的範圍得擴大。」

  雷東寶一點不客氣地問:「為什麼?」

  「不瞞你說,內部消息,縣委書記將調到市里。我!那個位置必須我坐。你明白了嗎?」

  雷東寶想了會兒,就點頭,心裡想的是,以前老徐說過,這個陳平原能辦事,只要抓得住他,他辦事能力很強。目前通過接觸來看,陳平原雖然不如老徐清廉,可只要答應辦的事,從來不拖拉,辦事能力確實強,比其他縣裡官僚作風十足的幹部強得多。雷東寶反而現在並不反感陳平原,只覺得老徐看人真准。他有時還覺得陳平原更容易相處。他就直截了當地道:「行,以後有人來參觀,我就說這新村是你教育我們為人民服務的,新村設計是你幫著想點子的,我們村辦企業都是你在扶持。」

  陳平原本來多少還端著一點領導的架子,可聽雷東寶一說,「噗」一聲,一口水全噴了出來,大笑:「哪能說得這麼赤裸裸,也稍微婉轉一些。」

  「那不行,我就這麼個糙人,你讓我照著報紙背,別說別人聽著假,我也背不出來,要我命嗎?」

  陳平原一想也是,笑道:「也行,你平時怎麼說話,市領導,甚至省領導來了也怎麼說話,算是鄉土本色。嗯,反而能取信於人。」

  雷東寶倒是直說:「你本來就幫了我們大忙,加點小忙給你又怎麼了。那你答應我們貸款的事呢?沒錢我沒法上二期。」

  陳平原微笑道:「急什麼,我這就給你聯繫。」心裡想,這糙人說的糙話還真是討人歡喜,怎麼聽怎麼真,也果然念情,記著他幫小雷家的那麼多忙。他要秘書聯繫農行行長,放下電話對雷東寶道:「除了參觀時的應答,你也得草擬幾份報告,以後免不了有些報告會要你參加。你讓你們那個村長草擬吧,我這兒筆桿子寫出來的東西與你們村裡寫出來的味道搭不上。我的這件事情,只能辦好,不能辦砸。」

  「知道,我們魚兒離不開水,瓜兒離不開秧。」

  陳平原一愣,又笑,這人怎麼把《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搬出來了呢?不過雷東寶把他們之間的關係這麼一比喻,他倒是放心了,雖然小雷家與他的關係並不是魚兒非水不能活,可是,雷東寶能這麼想,卻是好事。

  過會兒,雷東寶就舒舒服服地待在這間以前老徐坐過的辦公室裡,看陳平原與縣農行行長通話。通話很順利,很快就得出結論,過了周日,下週一就要小雷家派人去農行辦手續。過後,陳平原問:「一百五十萬,滿意嗎?」

  「滿意,我回去就平二期的地。五十萬給二期,二期的規模可以比一期大一倍。一百萬給村辦企業,加上我的自有資金,到年底,你看著,我的養豬場爭取存欄一萬頭,不行的話,八千頭十拿九穩。」

  「噢?一萬頭是什麼概念?」

  「全省最大。」

  陳平原一愣,沉默下去,好一會兒才道:「我再給你二十萬,你年底一定給我達到一萬頭。你如果達到了,我請省裡領導給你題匾。」

  「這容易,只要你給錢。」

  兩人拍手成交,兩人心裡都很愉快。陳平原又看到當年老徐在時,樹小雷家為典型給自己帶來的好處。雷東寶看到的則是一百七十萬資金在前方閃閃發亮。有這些錢在,他什麼事不能幹?回到小雷家,就號召閒人們,將剛騰出來的舊屋扒了,準備擴建養豬場和電線廠。同時,原定留給二期的地,開始平整。全村上下都是興奮而期待,仿佛那錢是縣裡白給的,而不是縣農行借給的。

  果然,接下來,接二連三的參觀團、取經團,雷東寶最先還看在陳平原面上接待一下,後來來的人他也看看級別,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官僚團,他不出面。眾人對於超前意識的新村一期,自是交口稱讚。

  §1986年(8)

  沒想到梁思申暑假時也不能回國。宋運輝接到梁爸爸憂心忡忡的電話,說梁思申如今沒法再住外公家,做父母的決定親去美國,親眼看著女兒在讀大學的地方安置下來,否則遠隔重洋的父母不能放心。

  但到八月,梁爸爸卻笑呵呵地又來電,說梁思申在美國受的教育非常有用,小小孩子在美國那個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度不知多如魚得水,與幾個家境優裕的同學一起到大學城附近找房子,各自買了合適的小套,又買輛小小兩廂微型車以備上課下課用,都不需要他們父母幫忙。幾個小孩子雖然面孔稚嫩,可應付起購房事務來,無比務實。梁爸爸還說,親眼看到之後,做父母的心裡總算踏實了。他們回國後,梁思申將勤工儉學,一點沒有拿了足額遺產從此做紈絝子弟的意思,她幾個家境優裕的同學也是各自尋找勤工儉學機會,看來都是積極上進的人,他們看著很滿意。宋運輝想,可能是獨立的生活和來自獨立生活的壓力,反而培養了梁思申獨立自強的精神。

  梁思申不回國,程開顏倒是鬆口氣,不再掛心。

  而宋運輝則是繼續利用自己抓住新車間銷售與生產大權的契機,一步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閒暇時間,督促新車間技術室翻譯編寫操作規程,他自己則是撰寫多篇有關新技術新設備消化應用的文章,投稿於部門刊物。當然,投稿前,必須先得到總廠批准,敲章認可。

  宋運輝寫的是一個系列,上中下三篇,題目為《引進,只是開始》。他以獨特的視角,講述從金州設備引進之後,國際市場方面對產品需求的參數變化,產品在國際市場上的價格體現出來的優勢增減,分析國外產品為什麼能在人工比中國貴的前提下還能保持價格優勢,又分析目前風起雲湧的自動化設備在減少運行成本和控制品質穩定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由此提出他的論點:國外設備引進只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在引進設備的良好框架下繼續革新技術改造,趕上國際技術領域和市場需求的風雲變幻,保持設備永恆的先進性,才是設備引進的最終目的。

  本來,宋運輝只寫了一篇,就是系列中的上篇。但是他的文章視野開闊,角度新穎,觀點獨特,富有激情。文章刊登,立刻引起部領導上下的重視,視之為全系統設備引進的寶貴經驗之談。上面立刻打電話下來,詢問金州總廠如何能大膽走出計劃經濟體系,從國際市場高度回頭審視自己的產品。上面的領導要水書記盯住寫這篇《引進,只是開始》的職工繼續深入剖析引進工作的方方面面,深入分析設備引進與現有制度的銜接與碰撞,分析金州總廠如何以設備引進為契機,大步邁入國際市場的曲折歷程。

  水書記本來對於宋運輝這篇文章並不是太在意,原來還以為只不過是一篇闡述設備引進消化改造的技術性文章,他不懂技術,略略看一眼就審批通過。這會兒被上面電話提醒,再叫秘書問宋運輝拿原稿來看,看著看著,一朵微笑升上他一向尖銳的眼睛。他拍著扶手舒心而笑,沒想到,去年因新設備虧損,因費廠長打壓受部裡一肚子的窩囊氣,最後的出氣口竟然著落在宋運輝的一篇文章上。水書記當即電招宋運輝來,要求第二篇,第三篇……

  宋運輝還以為水書記是讓他繼續深化消化引進設備,考慮了一下,才沉穩地道:「起碼得再給我一年時間,我可以從設備改造方面入手,不過寫出來的東西不會比這篇有內容。」

  「為什麼?」

  「這篇寫的正好是我們處於一個拐角時期,走出拐角,前面豁然開朗,一下看到好多新事物,可以寫的內容很多。可我估計未來一年之內,新車間基本上走在直路上,看到的新景物只會是細微變化,這種細微變化只可意會,寫出來並不會太好看。」

  水書記不由得笑了,擺手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既然在拐角看到許多新事物,接觸到許多新變化,有沒有考慮分析一下激發我們走出拐角的因素是什麼?引進來當時我們的考慮是什麼?引進來走出去的時候,我們遇見多少新舊思想碰撞?我們當時是如何決策的?」

  宋運輝聽了,大大地愣住,看著水書記好半天,才道:「這個題材……太大。」

  「對,這是一個很大、而且很嚴肅的題材,按理說應該交給專人深入研究之後才能提筆書寫。但是,所有人之中,有誰對這一拐角的感受能如你我的深度?誰又能正確描畫我們面對衝擊時的矛盾心情?非你我莫屬。當然,必須由你執筆。你儘管去寫,大膽點,不用掩蓋思想衝擊和觀念衝突,第一要求,求實,第二要求,還是求實。但是,雙軌制就不必寫了,別人也做得挺好,我們沒優勢。」

  水書記雖然鼓動十足,宋運輝依然猶疑,因為他早在寫第一篇的時候就已經考慮過這些問題,他不敢寫,怕太觸動政策,言多必失。政策這東西是高壓線,有事沒事離遠點,平時做做也就罷了,這等白紙黑字放到系統刊物上登載的東西,最是落人口實。「當初,對我觸動最大的是新車間做多虧多,雞蛋當土豆賣,但其中涉及計劃經濟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顧慮。這方面你可以避重就輕,考慮如何在不批判計劃經濟體系的前提下,寫出我們當時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慮,先打個提綱給我。走吧,下班。」

  宋運輝跟著起來,一直沒說話。等秘書過來鎖門,他跟著水書記一起下去,騎車到半路,才終於想明白,對身邊的水書記道:「水書記,我有數了,避實就虛,就談我們作為國營企業,既要顧全大局,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業經濟效益,在這樣的矛盾衝擊中,我們如何把握好一個度,如何做到引進來,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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