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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但這些想法宋運輝只在下班路上考慮,一回到寢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筆記本裡去。好多的疑問,在黑皮筆記本裡找到答案,豁然開朗。通過黑皮筆記本,他仿佛可以與過去的施工人員對話。為什麼這根管道要轉一個彎,為什麼那裡要裝一隻疏水閥,為什麼懸空地裝一隻礙眼的壓力錶……原來都有答案,因為實際運行中出現的水擊、共振等不可預見的問題。宋運輝掏出他自己的筆記本,將好幾條原先準備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來的改進條款刪了,餘下的,他得再綜合考慮審視一下。劉總工的黑皮筆記本帶給他全新的思考。

  尋建祥不知在哪兒喝得醉醺醺回來的時候,宋運輝還在看筆記本,被尋建祥「咣當」踢門進來的聲音打擾,抬頭見尋建祥又不知喝酒後與誰幹了架,那麼結實的工作服都會撕碎袖子。宋運輝也不知他們都哪來那麼多精力,聽說已經有好幾個人打架給送進廠醫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獨自回家,需人接送,這還是在廠區呢。他上去將瞪著眼睛還扯著嗓門胡說的尋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簾,裡面一暗,尋建祥就安靜了,每次都這樣。宋運輝替尋建祥脫掉鞋子,卻見尋建祥的臭腳呼一下伸出床簾,他不客氣,一腳踢進去,否則,這雙不知幾天沒洗的襪子會增加寢室的幹臭味兒。

  宋運輝有時挺不明白,為什麼尋建祥本性不錯的一個人,生活卻總是那麼沒有追求,每天得過且過。尋建祥即使能像機修車間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發彈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點奔頭,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運輝能體諒尋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不明白人怎麼捨得浪費自己的生命。

  沒多久,費廠長被抽調去黨校學習,很多人在背後議論,費廠長終於頂不住水書記的火力,找藉口撤了。對於費廠長的去留,大夥兒都像是在看戲,仿佛劇情與自己無關。如今懸念終於揭曉,大家都還有事後諸葛亮的愉悅。

  宋運輝本來還有些將信將疑,可很快就看到水書記開始借五月大修密集開會,指揮設立臨時工作組,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他這才相信大夥兒的議論。

  §1983年(7)

  年輕人中,也因著五四青年節的即將到來,開始轟轟烈烈地開展爭當新長征突擊手,爭做四有新人的運動。自費廠長一走,整個金州仿佛改了面貌,真正從七十年代一步跨入八十年代。

  宋運輝當然無法遙感水書記的心理,也沒精明到能推測水書記借臨時工作組孤立兩年來新躥起勢力的意圖,他只是感覺,他媽的,終於可以做事了。他已經快被壓抑壞了,每天都有罵粗口的心。他真不願看著堂堂金州連小雷家這等農村都不如,看著尋建祥等一干年輕職工渾渾噩噩,好了,現在老天終於綻開一條裂縫,吹進一股屬於八十年代的新風。但他又有疑問,可是水書記這不是公然挑戰廠長負責制嗎,這樣也行?

  但無論如何,他有事做了。他在寢室幾乎不眠不休,挑燈夜戰,三天時間,就拿出一份報告——《關於一分廠一車間成立青年突擊隊的設想》。他多看社論,對於官樣文字的過門駕輕就熟,字能寫得多快,成文也有多快。後面的目標安排,才是真槍實彈:總體目標有哪幾項,目標如何分解,目標如何實現。他依然按照以前的辦法,以表格形式畫在繪圖紙上,他很有將人員如何安排也寫進去的衝動,可扼腕再扼腕,才將這衝動壓抑住,留出備註一、備註二這樣的空格,留待領導決定人事安排這種大事,他在大學學生會就曾經吃過一次苦頭,他逾越了,輔導員憤怒了。他吃一塹長一智。

  報告完成後,宋運輝占了寢室兩張桌子,將報告攤在桌上又思考修改了三天。看得尋建祥直嘀咕,這什麼鳥人,拿的工資比他尋建祥還少,連助工都還不是,每天卻忙得昏天黑地,誰蒙他的情了?累不累?到時還不是與其他大學生一起按部就班升級漲工資,不知他忙個什麼,累不死的傻瓜,神經病。但尋建祥還真是有點服這愣小子累不死悶不死的勁頭,佩服這小子除了工作時間,一個人可以關在寢室對著一張繪圖紙瞧上三天。

  謀定而後動。宋運輝一點沒猶豫地將裝滿報告的厚厚一隻文件袋交給車間,選在車間書記和主任都在的時候,免得有厚此薄彼之嫌。他得逮住時機,迅速出擊,類似當年大學時代,毫不猶豫交上入團申請和小學輔導員申請。

  車間書記和主任都清楚,這個宋運輝別說是編制不在車間,即使在,他們也沒權指揮宋運輝的一舉一動,都是水書記在上面遙控。因此他們當然是不會對宋運輝遞上來的報告深思熟慮後拿個意見再給水書記,他們就看一下,熟悉一下,直接打包交給水書記自己去看、去決定。不過他們看了之後心裡都想,這個小年輕,野心不小。

  水書記一點兒不含糊,還沒打開資料袋就打電話給車間,讓宋運輝自己上去解釋。宋運輝正好夜班後睡覺,被總務從被窩裡揪出來塞進總廠辦公樓。宋運輝扒拉一下頭髮,就被推門出來的水書記秘書推進書記室。

  水書記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還是關心地問一句:「夜班?」

  宋運輝點頭:「沒關係,腦子還能使。」見水書記抽出資料袋裡的內容物,他接來將圖紙鋪開。

  水書記道:「你別坐下,你給我簡單介紹一下。」

  宋運輝心說要是剛下夜班就叫來說話,可能腦子還好使,可睡了會兒之後被揪出來,現在站著連腿都有些軟,不知會不會說錯。他儘量集中心力,頗為艱難地向水書記解釋計畫分幾個大類,為什麼產生這種考慮,估計將使用的人力與時間,但因為他沒有管理經驗,不敢寫上,等等。

  說完了,水書記讓他坐在一張軍綠色布沙發上,宋運輝這還是第一次坐沙發。本來腦子就困,一坐上寬大柔軟的沙發,他更是腦袋發暈。水書記看上去挺欣慰,笑著說:「看來下基層鍛煉很有好處,沉下去,靜下心,就能發現不足,知道如何改進。你最近在學什麼?」

  「在跟車間調度。基本上把三個運行工段的設備都認清了。」

  「嗯,好,大家反映也不錯。來,我先潑你一盆冷水,你這份計畫,我不可能批准在一車間獨立執行,因為一車間是全廠的心臟,一舉一動影響全域,即使是試點,也不能找上一車間。但是你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思路,你這個思路以及你去年釘在牆上的工作安排,讓我考慮到應該修整整頓辦的工作模式,從過去的由上而下工作方法,改為總廠制定框架的由下而上的方式。這個問題我們另找時間開個專門會議決定,會議時間會提早通知你,你到時推掉夜班。你回去有時間再將眼光放開一點,人站高一點,統籌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是,書記。」宋運輝一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望,他現在腦子有點犯困,反應比較本能。看見水書記起身,他也跟著起身。

  水書記過來,滿意地拍拍宋運輝的肩膀,看寶貝似的將宋運輝上下打量半天,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覺,睡足了立刻給我開動腦筋,最遲不出三天會通知你。你做得很不錯,進廠不到一年能對一車間有如此深的認識,甚至能提出一些改進思路,你這日日夜夜沒有白花。」

  宋運輝有點受寵若驚,被肩膀上水書記那只溫暖的手鼓勵得更暈,有些結結巴巴地道:「謝謝水書記,我……我肯定考慮不成熟。」

  「這是必然的,你的閱歷擺在那裡,你所看到的和所思考的,必然受你閱歷的局限。」水書記親自送宋運輝出來,兩人一起站在走廊欄杆邊,下面人流來來往往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揚長避短?你們年輕人,精力充沛,思想活躍,相比我們年長的,你們敢於接受新事物,善於接受新事物。如今,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設備落後,工藝落後,產品跟不上國家調整重工業服務方向,發展輕工業原料的要求,諸如此類。作為年輕人,更應該在技術改造、技術革新方面多下工夫,另闢蹊徑,尋找突破口。我需要你考慮的問題也是這新的突破口。你不需要給我完美答卷,不必做得跟資料袋裡那些那麼完善,你回去好好查閱國外先進資料,金州目前最需要的是這些。」

  「是,我會做到。」宋運輝欣喜,他是年輕人,他早在進廠初期就已經不滿工廠的設備運能,他早就等著這一天,沒想到水書記高瞻遠矚,先人一步提出,「水書記,那我能不能請假,回學校去查閱資料?金州的相關國際資料……已經落後。」

  「前年開始圖書館已經引進國外先進資料,你看了嗎?」

  「都看了,不過已經比我在學校接觸的落後。書和雜誌在時效方面不能比。」

  「那還等什麼,今晚別上夜班了,明天出差,我先給你批張條子,你去財務預支差旅費,明早再來找我,你直接去北京,我給你開介紹信找人進內部查閱資料。」水書記一邊說一邊已經返回辦公室,找筆寫批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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