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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劉總工過好一會兒才又道:「一車間所有設備改造我手裡都有記錄,下午我讓我女兒拿給你作參考。」

  「太好了,謝謝。」宋運輝一聽,眼睛都能放出光來。

  劉總工看看他,忽然歎聲氣:「有時間,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個記錄,方便以後查閱。你……你現在這樣挺好,年輕人千萬別野心勃勃,技術沒學好先捲入鉤心鬥角。我們做技術的,最好是踏踏實實守住書桌,否則別想幹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繼續,看來你英語不錯。」

  宋運輝起身送走劉總工,雖然劉總工不計較他似乎是水書記的人而傾心相待,但他還是不認同劉總工的觀點,比如他,如果沒有權威的水書記的關照,他能有平穩的書桌嗎?此刻,宋運輝似乎對「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層瞭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時分,閱覽室清場。宋運輝的字典之類照舊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還得過來一會兒。他到櫃檯換借書證,見裡面放著一本書,便伸手翻了翻,見是外國小說,簡·奧斯丁的《愛瑪》。他估計這是劉啟明在看的書,接了老管理員遞來的借書證,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歡看書。」說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員回答,就急急轉身離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劉啟明在哪裡。

  老管理員驚異地看著宋運輝的背影轉出門去,忽見劉啟明關了窗戶過來,不由嘮叨:「沒想到小宋對他剛去世的姐姐這麼好,這麼大男孩子說起來就會流淚。噯,沒想到。」

  劉啟明依然不以為然,看著師父出去,將門鎖上。回到家裡,她爸將過去的筆記翻出來,讓她下午帶給宋運輝,又說這小夥子踏實,是個好樣的。劉啟明心裡迷糊了。

  宋運輝回到寢室,見尋建祥頭髮淩亂,就著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饅頭,早見怪不怪,道:「才起床?」

  「廢話唄。」尋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會宋運輝的面部表情,他認為男子漢大丈夫如果悲悲戚戚個沒完,那就廢了。宋運輝如果還想悲戚,他就不管賬了,眼不見為淨。

  「不會還沒洗臉刷牙吧?」宋運輝有點存心逗他。尋建祥拿眼睛斜睨上來,奇道:「撿到一分錢啦?」

  宋運輝頓時有點羞愧,他現在好像不應該那麼娛樂。可又是忍不住要說:「你知不知道劉總工的女兒,小女兒?」

  尋建祥頓時來了精神,立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兒,眼睛長頭頂上。怎麼,有人給你做媒?哥們兒這輩子唯一要求,你狠命拒絕她,給全金州光棍爭口氣。」

  宋運輝一時紅了臉:「才見到,白問問。」

  尋建祥一拍桌子,指著宋運輝道:「指望不上你,瞧你這陣勢,得讓人逗著玩。劉家一窩知識份子,一窩女兒,他家女婿個個像麵條,又白又細,風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實打實,還是別湊熱鬧,聽哥們兒的。你要再讓劉家女兒涮了,金州男人臉面都丟光了。」

  宋運輝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道:「我打飯去,還要不要給你帶點什麼?」

  「不要。」尋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說什麼都得起碼苦上一個月才能找樂。」

  宋運輝聽了在門口一怔,忍不住回頭看尋建祥一眼,索性走回來,將門關上:「她除了心高氣傲,難道還有什麼別的問題?」

  尋建祥一腳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著,實事求是地道:「沒別的問題,作風正派,沒病沒災。但我醜話說前頭,你要找了那麼個妞兒,以後我都不敢上你家。」

  「那麼嚴重?為什麼?」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分上,你也得聽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貨色。」

  「沒,她像我姐姐,都愛看書。」

  尋建祥愣了一下,隨即白著眼睛不理,心裡著實想一拳揍醒那只據說挺聰明的花崗岩腦袋,但現在兩人都沒喝酒,師出無名,他只得咬牙切齒地從喉嚨底唱著「殺西螺,殺西螺」,打開門去水房。宋運輝不知道尋建祥為什麼找盡理由反對劉啟明,回頭也問不出別的,尋建祥說不出劉啟明的壞話,兩人更沒新仇舊恨,但尋建祥一口咬定說兩人不合適,說他看人奇准,誰合適誰不合適他最清楚。

  中飯後,整理出劉總工要的翻譯資料,又重新看一遍,將其中明顯不合理的部分修改一下。修改痕跡很明顯,原來是藍黑墨水,如今是碳素墨水。宋運輝想,這只是他一貫做事精益求精,而不是單純想給劉總工一個好印象。

  下午去閱覽室,他將翻譯資料交給小劉,看著劉啟明用一雙嫩白纖細、明顯比姐姐細緻的手將一本黑皮大筆記本遞來,宋運輝留意到,劉啟明用的是雙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書證時候也是用的雙手,那是教養。宋運輝很想搭話,但想起姐姐,喉嚨一痛,說不出來,回去早上那個位置,老老實實看書。他暫時沒時間看劉總工的筆記本。

  照舊地,到三點半時候,老管理員過來,跟對付她自家孩子似的拍拍宋運輝的背,催他該上班去了。宋運輝收拾東西,再次從劉啟明面前經過,微笑沖她點點頭,便離開。他才走,老管理員就閒不住議論起宋運輝,前幾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鬧鬧了,年輕人開始想讀書了,結果又什麼《加里森敢死隊》《姿三四郎》地放,學得那些小年輕個個跟敢死隊裡的小偷搶劫犯一樣,看見父母都叫頭兒,現在卻是到處拳打腳踢,晚上都不敢去電影院看電影,自家廠裡的電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見那些年輕人一言不合跳起來叫去外面做體操,女排的拼搏精神都用到拼命上了。所以看見小宋那樣的年輕人就喜歡,文文氣氣的,做人那麼刻苦好學,要是自家兒子也是這樣肯讀書就好了。劉啟明嬉笑說她也愛看書呢,老管理員立刻大不以為然,說看的書不一樣,小說誰不會看,看了也沒用。

  劉啟明還是不覺得宋運輝有多出色,會看書?她家多的是這樣的人,而且姐夫們個個溫文爾雅,多才多藝。

  宋運輝到了班上,才看劉總工的筆記。一看,頓時背後直冒冷汗。這本筆記真材實料,內容翔實。不,廠裡的工程師並不都是他以為的被耽誤的一夥兒,被荒廢的一夥兒,不是過去社會荒廢他們,現在他們荒廢社會。他們是茶壺裡煮餃子,肚裡有料,只是沒法倒出來。宋運輝為自己過去的淺薄認知汗顏,相比劉總工對設備的瞭解,他算什麼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氣揚的行為落在別人眼裡,他這半瓶子醋晃得太響了。

  但宋運輝好歹是內行,對一車間設備的瞭解,讓他看劉總工筆記的時候一目十行,一點就通。最讓他受益的,是劉總工記錄在後的思考,那些思考,道盡劉總工對設備更新改造的深思熟慮。宋運輝只是不明白了,他是總工,他有權,他懂,可他為什麼什麼都沒做?當然,七九年前他還沒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現在,可已經是兩年多了,這不能不說,是劉總工的工作方法有問題。一直在茶壺裡煮餃子,也不會換個大口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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