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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被趕回鄉下管制勞動去了,那就跟坐牢一樣,走到哪裡都有人監督,怎麼能到這裡來看你?再說,他都不知道我們調到這裡來了。」

  「你沒有告訴他?」

  「他沒跟我們寫信,我告訴他幹什麼?」

  她哭了:「爸爸他是真的不要我們了。」

  媽媽也跟著掉眼淚:「今今,記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為他犧牲了一切,他也不會感動,更不會回報,他永遠都是只為他自己活著。」

  有一年,媽媽終於答應了她的請求,讓她到鄉下去看爸爸。

  那年暑假,她和媽媽坐了很久的長途車,來到爸爸所在的那個縣城。媽媽找了個旅館住下,陪著她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一條河邊。

  媽媽指著河的對岸說:「你爸爸就在河對岸那個生產隊,但我不知道他具體住在哪裡,鄉下沒有街道名,房屋也不排號,要一家一家問。我現在不能陪你往前走了,你自己去坐船過河,下了船,自己去問路,我先在這邊等你,如果你問不到路,或者不想去了,就趕快坐船回來,我們回旅館去。如果你問到路了,就朝我這邊揮揮手,我就知道了。」

  她問:「媽媽,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看爸爸嗎?」

  「他是你的爸爸,但他早就不是我的丈夫了,他有家有口,我去他那裡算個什麼?怕別人不罵我破鞋?」

  她一個人去乘船,是一種很奇怪的船,平底的,不是用槳劃,而是用手抓著一根橫在兩岸之間的粗繩子,一把一把拉過去。船上有一個中年男人,大概是負責擺渡的人。她上去之後,那個男人就開始用兩手一把一把拉那根粗繩子,船就一點一點向對岸移動。

  她覺得自己終於看見了那根橫在空中的鐵絲,原來不是她小時候亂想出來的,而是真有這麼回事,不過不是「外吊」用的,也不是「吊動」用的,而是拉船用的。

  過了那條小河,下了船,她看見一個婦女在河邊洗衣服,就上去問路:「請問您認識不認識一個叫岑之的人?」

  那個女人直起腰來,擦一把汗水,問:「你找他幹什麼?」

  「我是他女兒,我來看他的。」

  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說:「你跟你爸爸長得還挺像的呢。」

  「您認識我爸爸?」

  「認識,認識,我帶你去找他。」

  她向河對岸的媽媽揮揮手,表示問到路了,但她看見媽媽還站在那裡,可能要等她走得看不見了才會離開。

  那個女人提起裝衣服的籃子,帶她去找爸爸,邊走邊問:「你叫什麼名兒?」

  「陶紅。」

  「你改了名兒,不跟你爸爸姓了?」

  「嗯,我跟我媽姓。」

  「快別告訴你爸,他每天都在念叨你,要是他知道你連他的姓都不要了,不知道多難過。」

  「你怎麼知道他每天都在念叨我?」

  「我怎麼不知道呢?我是你大媽呀。」

  「我沒大媽。」

  「你怎麼沒大媽呢?你爸爸媽媽沒告訴過你?你爸爸先娶的我,後娶的你媽,你應該叫我大媽。」

  她大吃一驚,這就是爸爸的那個重婚?人長得不醜,就是有點顯老,再就是鄉下人的打扮和作派。

  那女人倒很大方:「你不想叫我大媽,那就叫我姑姑吧,我叫潘秀芝,我帶你去見你爸爸。」

  她跟著潘秀芝左拐右拐,在一間間土牆屋之間穿來穿去,看到幾個光屁股的小孩子在地上爬,還有豬羊到處亂竄,最後終於在一間相當破舊的土牆屋前停下了腳步。

  潘秀芝說:「我進去看看他在不在家。」

  過了一會兒,潘秀芝走出來:「他現在不在家,在隊裡穀場上趕雀仔,我帶你去找他,你可以把東西放他屋裡,你走累了要歇歇腳也可以。」

  「我把東西放這裡吧,太重了。」

  她跟著潘秀芝走進那幢黑乎乎的屋子,潘秀芝介紹說:「正屋是順發一家住的,你爸爸住在那邊的偏屋裡-」

  她跟著潘秀芝來到偏屋,所謂「偏屋」,就是傍著正屋的一面牆搭出來的一個小棚子,屋頂是斜的,很低矮,所以叫「偏屋」。

  她走進爸爸的屋子,天啊,那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又矮又黑,床都沒一張,就是在地上用土磚壘起一個尺把高的檯子,上面墊了些稻草,鋪上一床又破又黑的棉絮,再鋪個破床單,就是爸爸的床了。

  她還看到那床水綠的被子,已經爛得絲絲掛掛,但還疊得整整齊齊的,放在土床的一角。

  鍋盆瓢碗都放在一張又矮又破的桌子上,牆角有個土磚壘的灶,把那半個屋子的牆壁都熏得黑黑的。

  屋子裡唯一的亮點,就是牆上掛著的一個鏡框子,裡面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她那時還很小很小,抱在媽媽手裡,眼睛睜得大大的,嘴角好像在滴哈喇子,胸前戴著一個圍嘴。爸爸那時好英俊啊,留著分頭,很濃的眉毛,很亮的眼睛,穿著有口袋的制服。媽媽那時好漂亮啊,梳著兩條長辮子,很大的眼睛,很直的鼻樑,小嘴抿著,很矜持的樣子。

  她把帶來的東西放在爸爸屋裡,空手跟著潘秀芝去找爸爸。

  又是七拐八拐,左彎右彎,終於來到隊裡的打穀場,看見一個佝僂的老人,坐在樹蔭裡,脖子上搭一塊骯髒的毛巾,頭上戴一頂破草帽,過一會兒就「哦呀」叫喚一聲,大概是在嚇唬麻雀。

  潘秀芝向那個老人走過去,說了會話,那個老人就向她走過來了。快到跟前了,那人站住了,不再往前走,站在那裡,用肩上那個烏顏皂色的毛巾擦眼睛。

  她問潘秀芝:「這就是我爸爸?」

  「是啊,怎麼不是呢?你連自己的爸爸都認不出來了?」

  她走上前去,把爸爸擦眼睛的手拉下來,仔仔細細看了一下,的確是爸爸,只不過比她印象中的爸爸老多了,臉很瘦,身上也很瘦,背很弓。

  她問:「爸爸,你不認識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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