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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爸爸在她六歲多的時候,就被那個鄉下老婆領走了,但她一直都沒忘記爸爸,老想著去鄉下看爸爸。

  記得那時媽媽已經調到了那個偏遠的紅星中學,雖然名義上仍然是E市的學校,但實際上是一所農村中學,離市中心很遠,有很長一段路還沒通公共汽車,只有每天一班的長途車。

  媽媽下這麼大決心離開三中到紅星中學去,是因為她的「小偷」名聲已經使她在三中待不下去了,連她不夠年齡上學這件事都被說成因為她是「小偷」,學校才不接受她上學的。

  到紅星中學後,她已經不再是「岑今」,變成了「陶紅」。媽媽說「陶紅」這個名字在爸爸媽媽婚姻被註銷的時候,就同時在派出所改好了,但因為三中的人叫她「岑今」已經叫習慣了,就沒去糾正。現在到了一個新地方,正好趁機改名換姓,或者叫隱姓埋名,開始一段新生活。

  事實上,她在紅星中學的日子並不難過,倒不是因為她的「小偷」名聲被大山大河隔住了沒傳進來,而是因為紅星中學那塊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那裡的小孩子對「小偷」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

  雖說交通不便,通訊不便,她又改了名字,但俗話說的沒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她的「小偷」名聲還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到了「紅星中學」。

  她媽媽大失其悔:早知道調動也不能堵住人們的嘴,還不如不調動,這下可真是「眨巴眼整成了瞎子」。

  但她並不後悔「吊」到這裡來,因為她發現「小偷」在紅星中學的處境比在三中強多了,可以說完全倒了個個。

  她交的一班朋友,也是學校老師的孩子,但紅星中學的老師跟三中的老師大不一樣,三中有一部分老師是「半邊戶」,夫妻兩人,一方教書,另一方在農業社勞動。但紅星中學的老師,本來就是農民,讀過幾句書,抽出來當老師,大多是一部分時間教書,另一部分時間在田裡勞動。

  那些老師的孩子呢?主要任務不是讀書,而是打豬草砍柴做家務,像紅姐姐那樣專職玩耍的幾乎沒有。

  岑今跟那些孩子在一起,玩耍的內容也大大改變,不再是跳橡皮筋跳房子,而是跟著她們去打豬草,砍柴草,燒火做飯抱弟弟妹妹。

  嚴格地說起來,那裡的孩子幾乎個個都當得起「小偷」這個稱號,而且不像她一樣是白背個名,她們可都是名符其實的「小偷」,因為她們個個偷東西。

  她們挎著豬草籃子去打豬草,看見生產隊裡黃瓜架子上長的黃瓜,就摘一根來吃,看見鄰居的自留地裡長的番茄,也摘一個來吃。蘿蔔也偷,包菜也偷,蘿蔔偷來洗都不用洗,在衣服上擦幾擦就吃起來。包菜偷了來,老葉子喂豬,嫩葉子喂人,中間的粗莖就當水果,把厚皮剮掉,吃裡面部分,吃得嘎嘣嘎嘣響,煞是美味。

  當她的那幫豬草朋友聽說了她偷香蕉的光輝業績之後,豔羨之情溢於言表:

  「香蕉啊?我沒吃過,好不好吃啊?」

  「我吃過香蕉,又大又紅。」

  「在那裡可以偷到香蕉啊?」

  這下她一點兒也不為自己偷過香蕉而臉紅了,反而感到無比自豪,賣弄說:「香蕉才不是紅的呢,是黃的,長長的,裡面是白的,軟軟的,吃起來像糯米飯一樣。」

  「你偷了幾根?」

  「很多很多根,我吃不完,給衛哥哥吃,衛哥哥吃不完,給我媽吃,我媽也吃不完,給軍代表吃,軍代表也吃不完,給……」

  那幫孩子聽得口水流:「你可不可以帶我們去偷?」

  「我是在市里偷的,很遠的哦,你們沒錢買車票,去不了的。」

  這段光榮歷史,使她成了那幫孩子的頭頭,再加上她姥爺的問題已經解決了,恢復了工作,她每年都跟媽媽回省城去看姥姥姥爺,可以帶一些水果糖回來,大大鞏固了她的領導地位。她那時基本達到了紅姐姐在三中十歲以下孩子中的那種地位,也可以呼風喚雨,想孤立誰就孤立誰了。

  由於她在紅星中學的名氣是因為「小偷」而打響的,所以她後來無論吃什麼玩什麼,一律說是偷來的。

  §18

  岑今在紅星中學待了幾年,完全長成了一個野孩子,成天赤著腳,跟那群農村孩子東跑西跑,打豬草,偷黃瓜,爬屋上牆,樣樣來得。

  可以說她在大多數方面都沒受到歧視,有些方面甚至具有領袖地位,但就有那麼一方面,成了她的軟肋,那就是她沒爸爸。那些小孩打擊她的唯一武器,就是拿她沒爸爸說事,而一旦說到這事上,她就很心虛,雖然面子上還強撐著,但心裡十分窩火,回到家就問:「媽媽,爸爸他到底去了哪裡?」

  「他回老家了。」

  「他的老家在哪裡?」

  媽媽說了個地名,告訴她:「很遠的,在外省。」

  「我想去看他。」

  「你不能去,那麼遠的路,你一個人怎麼去得了?」

  「你陪我去。你不想去看爸爸嗎?」

  媽媽無語,良久才說:「你爸爸早就不要我們了,他跟他那個鄉下老婆享福去了。」

  她按照自己對「享福」的理解,追問道:「他是不是天天吃肉?」

  「天天吃肉倒是不太可能,但他跟老婆兒子一起生活,喝水都是甜的嗎。」

  她於是有了爸爸每天喝糖水的印象,覺得爸爸的確是在享福,她和媽媽半年才有一斤糖供應,不可能天天喝糖水,每次煮糖水蛋,媽媽都捨不得多放糖,說一下放完了,下次就沒有了,結果搞得每次都不甜,等於一次都沒放糖。

  過段時間,她又問:「媽媽,我想去看爸爸,還有我的哥哥。」

  媽媽嚇一跳:「你什麼哥哥?」

  「你不是說爸爸在鄉下有個兒子嗎?那不就是我的哥哥嗎?」

  媽媽咕嚕說:「你還挺會攀親呢,連你爸爸都不敢肯定那是他的兒子。」

  「媽媽,哥哥長什麼樣?」

  「我只看見過他一次,就那次公判大會的時候,後來就沒見過他了,哪裡還記得他長什麼樣?」

  「我知道哥哥長什麼樣,跟衛哥哥一個樣。」

  「你又沒看見過他,你怎麼知道他長得跟衛國一個樣?」

  「我知道,哥哥都是那樣的。我想去找我的哥哥玩。」

  「他比你大那麼多,會跟你玩?」

  「會的,他是我哥哥,應該陪我玩,不陪我叫爸爸打他。」

  再過一段時間,她又問:「爸爸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們了?」

  「他只是不要媽媽了,你他還是要的,因為你是他的女兒,血緣關係不是說不要就不要的,他就算走到天邊,都是你爸爸。」

  「那他怎麼不來看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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