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山楂樹之戀Ⅱ | 上頁 下頁
二九


  4

  楊紅開始只把陳大齡當作一般朋友,沒有多在意。她對他刮目相看,是在毛姐向她學說了陳大齡的愛情史之後,或者說,陳大齡的「無愛情史」之後。

  毛姐是H大財務處的辦事員,三十多歲了,因為還在熬職稱,所以也只能住十平方米的小單間。毛姐這個人很有個性,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更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算得上是一個俠女。

  但如今天下太平,江湖蕭條,哪裡有那麼多不平讓她拔刀相助?她路上能見到的最大不平就是上公共汽車亂擠,她也沒刀可拔,有刀拔也不知道拔出來該戳誰,因為不分男女老少,都在亂擠。於是毛姐就把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和平演變為「路見不婚,撮合相助」。因為毛姐把自己可介紹的人稱為手中的「牌」,男的叫「黑桃梅花」,女的叫「紅桃方塊」,條件好的叫「主牌」,條件不好的叫「副牌」,不想幫又推不掉的叫「底牌」,所以又可說是「路見不婚,抽牌相助」。

  毛姐為人撮合多年了,從自己還沒有男朋友時就開始,堅持數年,不改初衷,被丈夫老丁冠之為「生命不息,撮合不止」。毛姐的丈夫老丁,就是當年毛姐手中的一張牌,結果不愛指定的約會對象,反而愛上了介紹人,成了毛姐的丈夫。這是毛姐做媒生涯中唯一一件違反職業道德的事,被人提起,仍有幾分慚愧,只說:還不是被他那身警服照花了眼。

  毛姐敬業,三句話不離本行,說到某個人,不提他哪個系、哪個院,只以撮合沒撮合、成沒成來形容。

  「這個小王呢,就是我上次給他介紹的一個商校的老師,他沒談成的那個人。」

  「老林你可能不認識,就是我介紹給體校那個小魏,人家沒要他的那個。」

  有一天,毛姐和楊紅兩人在水房洗衣服的時候,不知是她們當中哪一個提起了陳大齡,毛姐也是職業性地介紹:「陳大齡呢,其實人還不錯,年輕的時候,為了供他弟弟上學,把自己的青春給耽誤了。這個人就是一個人過得太久了,憋壞了,有點不正常了,我給他介紹過好幾個女朋友,他死都不肯見面,害我把手裡的紅桃Q方塊Q都得罪了。後來,他對我說,『毛姐,你的好意我領了,不過我真的不需要你為我介紹,我相信愛情是可遇不可求的。』」

  楊紅聽到這句,覺得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與其說是心動了一下,不如說是心停了一下,因為心一直是在那裡動著的。這個異樣就是你感覺時間停滯了一下,身邊的事物消失了一下,眼前亮了一下,靈魂哆嗦了一下。楊紅雖然馬上回過神來,但心裡一直在念叨:愛情可遇不可求,愛情可遇不可求……這不正是自己心中一直想著但不能形成文字的話嗎?愛情應該是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你身邊的,它來了就來了,它沒來就沒來,你想要它來、不想要它來,都由不得你。愛情不是一個可以計畫可以安排的事情,不能說「好了,我從明天起,愛上某某某」,也不能說「算了,我從現在起,不愛某某某」。說當然是可以說,言論自由嘛,但你做得到嗎?如果你做得到,你就知道那其實不是愛情,只是感情,同情,激情或者是矯情。

  陳大齡大概是毛姐撮合生涯中唯一不服從安插的一張牌,所以毛姐對他有點偏恨:「你看這個人是不是有點迂腐?三十多了,還在那裡愛情可遇不可求,再這樣『遇』下去,一輩子就過完了。我跟他說,我知道你是在等一個你愛的人,但是你可以先找個老婆過著再說嘛。等遇到你愛的人,再愛她不遲。」

  毛姐體己地拍拍楊紅,說:「我們都是過來人了,誰不知道男人心裡都是想著那樁事的?別說禁幾年,禁幾天都叫他們受不了。」

  楊紅想到周寧,就點點頭,表示贊同。

  毛姐解釋說:「我不是教唆陳大齡以後搞婚外戀,我是知道他等不到他想要的人的。哪有什麼可遇不可求的愛情呢?就算有可遇不可求的,也都是發燒燒糊塗了的,新開的茅廁三天香。過幾天不發燒了,多半發現兩個人其實不般配,後悔都來不及。你知不知道啊,雜誌上都說了,自由戀愛的,以後離婚率比經人介紹的高得多。你想,我們幫人介紹的,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得出誰跟誰相配。而且我們是旁觀者,頭腦是清醒的,我們給配好的,都是千挑萬選,認真衡量了的,不比那些自己遇到的保險?」

  楊紅有點心不在焉,只有氣無力地哼哼哈哈著。毛姐說:「你知道陳大齡說什麼?他說,毛姐,我不願這樣草率結婚的,如果結了婚,再遇到我等了半輩子的人,我怎麼辦?那樣一段情,我會拿不起也放不下。娶我愛的人,我對不起老婆;不娶我愛的人,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自己。你聽沒聽說過世上最令人傷心的就是『恨不相逢未娶時』?」

  5

  從那以後,楊紅對這個陳大齡就有點肅然起敬,心想,世界上還真的有人這麼癡癡地等咧,而且是個男的。她想,如果是個女人,這麼等著也許容易點,女人怕的是孤獨,是別人議論。但一個男人,能這麼等,就太不簡單了,別人議論不說,光生理上的痛苦,就夠他受的了。

  楊紅覺得陳大齡那方面應該沒有什麼不正常,因為他臉雖然刮得光光的,但下巴青青的,如果留起鬍子來應該是馬克思一樣的絡腮鬍子。他說話聲音渾厚,帶點喉音,一點也不娘娘腔。七樓的女人,仗著自己是結了婚的,都喜歡開玩笑地拍他一下,擰他一把。陳大齡一般都是一邊笑著,一邊就靈活地閃開了,臉上是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情。

  楊紅覺得陳大齡單身的原因應該是曲高和寡,因為他的一切都帶著點曲高和寡的味道。棋下得好,所以沒人跟他下;琴拉得好,可惜別人嫌他吵;對愛情要求太高,所以至今單身。他要等待的愛人,肯定是不同凡響的,肯定也是太出色了,出色到曲高和寡的程度了。兩個曲高和寡的人湊在一起,就正好成了知音。我的曲子只有你聽得懂,你的曲子只有我聽得懂。

  楊紅自覺不自覺地就愛把陳大齡拿來跟周寧比。陳大齡比周甯高,比周甯白,鼻子高高的,眼窩深深的,很洋氣,頭髮又濃又黑,即便剛洗了頭,也是滿頭黑髮,不像周甯那樣,平時看著頭髮不少,一洗頭就顯得不多了。陳大齡的背是倒三角形的,肌肉結實,而周寧則是長方形的,有點瘦精精的。楊紅想,陳大齡心目中的愛人應該也是貌若天仙,肯定也會拉琴的,只有那樣才配得上他。

  楊紅一直想問問陳大齡那天清晨拉的是什麼曲子,但都不好意思跑上門去同他談話,怕別人誤解,也怕陳大齡誤解。

  有一天晚上,到了陳大齡天天拉琴的時間,楊紅沒有聽到陳大齡拉琴,正在納悶時,聽到有人敲她的門。她開了門,看見陳大齡站在門外,身上有些石灰水印,人很疲乏的樣子。

  「我想借你的煤氣灶煮個麵條,食堂關門了,速食面也吃完了……」

  楊紅打斷他的話:「你客氣什麼呀,本來就是你的煤氣,你用就是了。」想了想,又說,「你不熟悉我油鹽醬醋放在哪裡,不如我幫你煮吧。」

  陳大齡也不客氣,說:「好,那就麻煩你了,裝修房屋,搞得滿身是石灰水,我先去洗個澡。」

  楊紅煮了面,順手炒了一點榨菜肉絲,放在面上,雙手端著一大碗面到隔壁陳大齡家去。她用腳踢踢門,聽見陳大齡應道:「等一下!」

  楊紅被面碗燙得受不了,問:「還有多久?如果太久,我就端回去,等會兒再來。」

  陳大齡應著:「來了來了!」猛地拉開門,楊紅見他背心才穿到一半,肌肉結實的胸脯正對著自己,臉一紅,手一抖,碗一歪,把麵湯潑了一些在手上。陳大齡慌忙接過面碗,放在桌上,又跑到水房打了一些冷水來,叫楊紅把手放在冷水裡浸著,說:「過一會兒,擦些牙膏,就不會疼了。」

  楊紅把手放在水裡浸了一會兒,又把陳大齡遞過來的牙膏擦了一些,真的不疼了,就笑著說:「你還懂得這些婆婆經呀?」

  陳大齡說:「上山下鄉時從那些農村婆婆那裡學來的,不過她們連牙膏都買不起的,只把手浸在水缸裡。用牙膏是我摸索出來的。你坐呀,別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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