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山楂樹之戀Ⅱ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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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說我要到哪裡去,」楊紅沒好氣地說,「我是讓你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你一個人待在家裡,而我跑外面去打牌,你不難受嗎?」 周寧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幫你打,我們兩個定幾個暗號,串通了,整死劉剛和張矮子兩個。」 楊紅見啟發式教育也沒用,又見周寧不管做什麼,都是心不在焉,長籲短歎,一副鬱鬱不得志的樣子,知道強留他在家也沒用,如膠似漆是要靠自願的,就說,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寧像得了大赦一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氣了?」 「我不生氣了,記得早點回來。」 周寧就跳起來,抱住楊紅親一口,一溜煙地跑了。 有時打一會兒麻將,周寧又會跑回來一下。 楊紅問他:「牌打完了?」 「沒有。」 「那你回來幹什麼?」楊紅問,心裡希望他說「想你呀」。 周寧老老實實地說:「我回來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氣。別人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剛才贏了一點錢,怕是因為你在家生氣。」 楊紅歎口氣,眼淚慢慢溢出來,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生氣。 5 楊紅沒想到自己的婚姻會是這樣的,原來以為結了婚了,就有了一個二人世界,就有一個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樂無窮。哪裡知道結了婚,反而覺得更孤獨了。以前的孤獨,是獨翔於天空的鳥的孤獨,沒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現在的孤獨,是困在沙灘上的魚的孤獨,身後是海,但已無法退回;面前是山,攀上也是死路一條;左右望去,除了沙灘,還是沙灘。 以前放了寒暑假,楊紅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雖然暑假長了,有時也覺得無聊,但至少還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裡還可以做做玫瑰色的夢,夢想一下未來美好的愛情。但現在不行了,周寧不願離開H市,她一個人回去別人肯定要在背後指指點點。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鎮上誰家女兒一個人跑回娘家住,別人都知道不是被丈夫趕回來了,就是自己賭氣跑回來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問題了。 鎮上的人還沒有開通到以離異為榮的地步,肯定會說「小學楊老師的女兒剛結婚就跟丈夫鬧矛盾了,這老師是怎麼當的,連自己女兒都教不好」,那樣連父母在鎮上都抬不起頭來。就算自己不怕別人說,父母也不怕別人說,但父母心裡會擔心,會為女兒著急。從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寧的事後,就一直說:我們也不指望你嫁個有錢有勢的,嫁個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沒有嫁到一個疼自己的人。自己一個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進去? 就算能說服周寧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寧一樣要出去打麻將,鎮上也不是沒有打麻將的人,到處都有。你要是說中國還有沒通電、沒通水的地方,還有人相信,如果你說還有沒通麻將的地方,恐怕是沒人相信了。上次去周甯的老家周家沖,沒看到哪家有自來水,但已經看見好幾桌麻將了。 周甯到楊紅的老家去過幾次,一去就跟當地的「麻迷」接上關係了。有幾個楊紅都不認識,或者認識但沒講過話,也不知道周寧的嗅覺為什麼那麼靈敏,交友的速度那麼快。那時在老家待的時間短,周寧也是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父母都不知道。現在是暑假,如果長期住在那裡,周寧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將,自己又沒辦法改變他,父母看到會怎麼想?楊紅不想讓父母看見周甯不聽她的話,而她又拿周寧沒辦法,那等於向父母宣佈:周寧不愛我。 所以楊紅只能待在H市那間十平米的小屋裡。 有人說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徵主義者,對一件事情的象徵意義看得比那件事還重。情人節送一朵三十元錢的玫瑰給女朋友,她就開心;如果送一塊同等價值的豬排骨給她,她就不開心,象徵意義不同嘛,儘管等未來的丈母娘燒好了排骨,女朋友還是要吃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徵主義者,也願意配合她們,男人有時表錯了情主要是因為同一事物在不同階段、不同場合可能有不同象徵意義,而女人又不告訴男人她心裡想的是哪種象徵意義。結婚多年以後,你還花三十元買一朵玫瑰,又可能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去了。老婆會說你大手大腳,華而不實,問能不能退回去。不解風情的還要罵你:你把我當成什麼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楊紅就是一個象徵主義者。其實周寧在家,她是看電視、織毛衣;周寧不在家,她還是看電視、織毛衣。但周寧在家,就象徵著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徵著他愛她,感覺就不一樣。有時她想,如果周寧是駐守在邊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術臺上的醫生,那自己就是一個人待在家裡,也不會感到孤獨,因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來陪我,而不是不願來陪我。獨處不是孤獨,一個人在家不是孤獨,孤獨的是你想跟一個人在一起,卻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願跟你在一起。 孤獨可以分為三類:人的孤獨,情的孤獨,心的孤獨。獨處是人的孤獨,單戀是情的孤獨,無人理解是心的孤獨。楊紅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孤獨,就是覺得孤獨,而且是毫無解脫希望的孤獨。你能把麻將禁了嗎?你能把周寧改變了嗎?你能把婚離了嗎?你能保證再找一個丈夫他一定不會去打麻將嗎? 楊紅有時也賭氣地想,他不願陪我,我為什麼還想要跟他待在一起?我也出去玩。但楊紅想不出可以去哪裡玩。去找從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來就沒幾個,而且別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電燈泡。你一個人去找女友,不等於跑去告訴她你婚姻不幸嗎?楊紅最怕跟那個劉豔玲在一起,口口聲聲就是講她的男朋友多麼寵她,而且都是用一種名貶實褒的口氣:「真討厭,下個雨還跑來接我,好像我自己不會走路一樣。」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場,會女朋友,晚上終歸還是要回家來的,還是要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的。如果兩個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我,我不在乎你,那還叫愛情嗎?那還叫婚姻嗎?那還不如幹乾脆脆一個人,還少做一個人的飯,跑回老家去還不怕人說,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能憧憬美好的愛情、美好的婚姻。 6 對楊紅來說,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還等他幹什麼呢?她等待的是一個肯定會回來,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的人。這就有點像聽見樓上的人「咚」地脫了一隻鞋,但沒聽見第二隻鞋掉下來一樣,不聽見那一聲就沒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甯來向楊紅告假,說想出去玩一會兒時,楊紅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周寧出發之前一般還是沒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楊紅不喜歡他出去玩,所以自覺不自覺地就把計畫做得很保守,「十一點?你說呢?如果十一點太晚了,十點五十五也行。」有時甚至自不量力地誇口,「他們今天已經有了四個角了,不差人,我就是去看一眼,馬上就回來。」 但麻壇風雲誰能預測?你一去就會發現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場如救火。你贏了,不能走,別人等著讓你把血放出來;你輸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錢贏回來。如果真的有了四個角,也沒什麼,因為過一會兒就有一個角的老婆跑來,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寧牌風好,輸了不抵賴,贏了不誇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會有人叫某個角站起來讓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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