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三〇


  那封信首先就談當前國際國內形式一片大好,然後談到我省我市形式也是一片大好,再談到我校我班形式還是一片大好。這樣好了一通,就用掉了兩三頁紙。不過那就是當時的寫法,沒誰能夠免俗。那封信只在最後寫了一下很敬佩靜秋的才華,有點惺惺相惜,英雄識英雄的意味。當然最後沒忘記問靜秋願意不願意跟他玩朋友。

  大約連嚴老師這樣的人也看出這事靜秋沒責任,所以嚴老師把信交給了靜秋的媽媽,叫靜秋的媽媽找靜秋好好談談,一定要教育靜秋好好學習,思想上不要開小差。嚴老師還表了一通功,說幸好是我看見了,如果是別人看見了,還不知傳成什麼樣呢。

  靜秋後來看見了那封信,謝天謝地,張克樹還沒胡編亂造一點兩人的戀愛史,不然肯定要鬧出軒然大波。但靜秋的媽媽嚇了個半死,少不得又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古訓搬出來,把靜秋狠狠叮囑了幾遍。

  對張克樹那樣的人,靜秋討厭歸討厭,但還不是特別怕,因為他們說不出她什麼來,她問心無愧,從來沒有跟他們說過話,更談不上做下什麼事了。

  但對老三,靜秋就沒有這個把握了。她越想越怕,老三肯定是寫了信的。他那樣「文妥妥」的人,回去拿個包那麼一點時間,他都要寫一封信,他這次會不寫信?可能他連信帶花都放在這桌子上,某個路過的人看見了信和花,就陰險地把信拿走了,把花留在了這裡。

  靜秋心急如焚地跑去找那幾個小孩,但他們都說沒看見什麼信,他們就是想拿枝花玩玩,別的什麼都不知道。問他們看見是誰把花放在哪裡的,他們也說不知道。問他們去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別的人,他們說沒看見。

  靜秋方才的甜蜜心情一下子被刮得煙消雲散,開始發瘋一樣地思考這事。如果老三寫了信,他會寫什麼呢?如果他只說他在追她,她還不那麼害怕,被人追追應該不是什麼罪過。但是她敢肯定老三不會那樣寫,他一定會把他們之間的事寫出來。比如說:「你還記得不記得那天我們在山上,你讓我牽你的手,我把你抱在懷裡……」

  如果這樣一封信讓嚴昶那樣的人拿到,她這輩子就算完蛋了,肯定要把她當作風不正派的人批判了,那就不僅葬送了自己的一生,連媽媽和妹妹也連累了。如果老三又寫了上次那樣的反動言論,那就更糟糕了。

  這樣一想,她連那束花也不敢留了,好像有了那束花,別人就能順藤摸瓜找到她頭上一樣。她趕快把那花剪碎了,扔到廁所裡去了,玻璃瓶也扔到很遠的一個垃圾堆裡去了。

  那天晚上,她緊張得一夜沒睡好,接下來的幾天,還連續做噩夢,夢見嚴昶把她叫去了,手裡拿著一封信,叫她自己老實坦白交代,是不是在西村坪編教材期間犯下了作風問題。她辯解,聲明,但沒人相信她。最後他們把老三叫來了,讓他們兩人當面對證。

  老三說:「你就承認了吧,你當時不是說了願意我拉你的手嗎?」

  她沒想到老三這麼快就交代了,而且把責任推在她身上,她想罵他,卻發不出聲。然後老三把那天的事全寫出來了,學校對他從輕處理,而她則被拉到臺上去,讓大家批判她。

  不知道怎麼搞的,就成了她在遊街了,她頸子上掛著一串破鞋,左手拿著一面鑼,右手拿著一個鑼捶,走一下,就要敲一下,自己大聲喊:「我是破鞋!大家都來批鬥我!」「我是個不要臉的臭婆娘!我跟人通姦!」

  她嚇得驚醒過來,滿身是汗,好半天才相信這只是一個噩夢。但夢中的那一幕卻是真實發生過的,是她上小學的時候看見過的遊街情景。記得別人說那個女的以前是個妓女,解放後改造好了,還結了婚,領養了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就跟靜秋一個班。

  遊街之後沒幾天,那個女的跳進附近的堰塘淹死了,肚子裡裝滿了水,浮在那個髒乎乎的堰塘裡,幾天沒人願意去把她的屍首撈上來,怕髒了自己的手。

  靜秋不知道為什麼別人要叫那個女的「破鞋」,也不知道什麼是「通姦」,但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敢穿破了的鞋,寧可打赤腳,聽到一個「通」字,都覺得噁心,「奸」字就更不用說了。

  她惶惶不可終日,看到那些住在學校的老師,就覺得他們的眼光有些異樣,好像他們已經傳閱了老三寫給她的信件一樣。她想給他們解釋一下,但不知道怎樣解釋,心裡是虛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誰拿走了那封信,但是她覺得那些人正在商量著怎麼樣拿到更多的證據,正在商量應該給她一個什麼樣的處分。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快崩潰了。她決定寫一封信給老三,警告他懸崖勒馬。她把字體變了又變,也不敢寫自己的名字,因為她怕學校已經在監視她和老三了,那麼這封信又會成為一個把柄。她懇求他忘了她,再不要送花送信的了,不然兩個人的前途就葬送在他手裡了。

  這樣寫了,她又覺得不妥,如果這信被別人看見,別人很容易就能推理出她一定是跟老三做下什麼了,不然怎麼談得上忘記她,又怎麼談得上葬送前途呢?

  她又改寫,惡狠狠地說,我不認識你,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糾纏我,請你自重一些。

  這樣寫,她還是覺得不妥。寫得這麼冷冰冰,凶巴巴的,如果把老三搞得惱羞成怒了,他把一切都揭發出來,甚至添油加醋地寫一些,交給她學校,那不是更慘嗎?一個是軍區司令的兒子,一個是地主的女兒,學校相信誰,還用問嗎?

  她就這樣寫寫改改,改改寫寫,花了一整天,才寫了一封短短的信。她盡可能寫得冷淡、禮貌、陌生,想既不得罪他,又能起到威攝的作用,最後她決定就寫十六個字: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既往不咎,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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