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艾米 > 山楂樹之戀 | 上頁 下頁
二九


  §第十五章

  靜秋回到K市的第二天,就開始跟班上課了。不過那時候的學生,大多數時間是走出課堂,到社會上去,學工、學農、學軍、學醫,反正什麼都學,只不學書本知識就是了,所以靜秋回來後不久,她那個班就輪到學醫了。

  班上大多數同學都在班主任帶領下到D縣的關林鎮去了,那裡有個軍醫院的分院,學生們就住在附近農民家裡,在軍醫院學醫。靜秋因為家裡沒錢,付不出路費和伙食費,跟幾個家庭有特殊困難的同學留在K市,被塞到K市的幾個醫院裡去學醫。

  學校覺得靜秋她們幾個留在K市的學生,沒有達到下農村去的那種艱苦程度,對她們的成長不利,於是派K市八中附小的教導主任鄭主任帶領他們幾個學中醫。

  鄭主任的家在嚴加河下面的一個叫付家沖的小山村裡。鄭主任的父親是生產隊的「赤腳醫生」,鄭主任也學了一些紮針灸、拔火罐之類的技術,教靜秋他們是綽綽有餘了。

  這下靜秋他們幾個就很忙了,那時的週末只有星期天一天。週一到週六,靜秋要到醫院學醫,跟醫院的護士們一樣上下班,星期天跟鄭主任學紮針灸、拔火罐。時不時的,還要到附近郊縣去挖草藥,為貧下中農治病,忙得不亦樂乎。

  到鄉下挖草藥的時候,走在那些鄉間小道上,特別是當暮色蒼茫,炊煙嫋嫋的時候,靜秋就會想起在西村坪度過的那些日子,想起第一次見到老三的情景,心裡就會湧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傷,常常會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往往在這樣的日子,她就會趁晚上的時候,躲在被子裡,拆開棉衣裡子上的那個暗口袋,把縫在裡面的那封信拿出來讀一讀。大多數時候,只是為了看看老三的字,因為那信的內容她早就背熟了。

  她從一開始就很喜歡看他的字,他的字有他獨特的體,他的簽名尤其可愛,那個「新」字,只兩筆就寫成了。上面那一點是一筆,剩下的那麼多筆劃,都是一筆寫成。她暗暗模仿他的字,把他幫她寫的村史抄來抄去,居然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了。

  那時有支歌,叫做「讀毛主席的書」,歌中唱道:「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呀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心領會,只覺得心(兒)裡頭熱乎乎。嗨,好像那,旱地裡下了一場及時雨呀,(616122),小苗兒掛滿了露水珠啊(616122)。毛主席——的思想武裝了我呀哈,幹起了革命勁頭(兒)足。」

  這兩個616122是兩個過門,但平時唱歌沒人伴奏,大家都是用口唱。久而久之,這個616122就一定要唱成「拉多拉多來來」,才能唱出那種感覺。

  靜秋以前唱這歌,可以說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但現在讀老三的信,才真正體會到歌中描繪的那種感覺,當然她知道這等於是把老三比做毛主席,自然是反動之極,但老三的信,她的確是越讀越愛讀。深刻的道理,她慢慢地體會,覺得心裡熱乎乎的。

  比如說他要她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好像她很有才似的,而且好像有才是件好事似的。她以前聽到別人說她「有才」,就很緊張,因為說你「有才」,很可能就是說你「走白專道路」,只專不紅。眾所周知,衛星上天,紅旗就要落地,所以白專的人是要打倒的。

  但這話從老三嘴裡說出來,靜秋聽著就很受用,也許有才不是壞事吧?也許真有一天,又興考大學了,而她一下子考上了,成了一個大學生,那該多好!

  那封信裡,她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等你願意告訴我的時候,再告訴我」,這句話,當時讀的時候沒怎麼在意,現在再讀,就覺得好像他還在等她一樣,因為他想她告訴他,他在等著她告訴他。

  想到這些,她就好想去西村坪看山楂花,說不定就能在大媽家碰見他,說不定他會陪她去看山楂花,她就告訴他生氣的原因,他就向她解釋,說他沒有未婚妻,是大嫂搞錯了。

  但那是個學徒工一個月工資才18塊錢的年代,花五、六塊錢的路費去看山楂花,對她這樣的窮人來說,簡直是大逆不道。再說,也沒有時間。再說,他自己也說過他答應娶他爸爸上司的女兒為妻。再說,他還牽過那個女孩的手。

  五月底的一個星期天,天氣很好,靜秋起得比較早,想把家裡的床單洗洗,下午還要跟鄭主任學紮針灸。她剛打開門,就發現幾個小男孩嗖地從她家門前跑掉了。她懶得去追,因為她家門前也沒什麼東西可偷可拿可破壞的,最多把她門前一張舊課桌裡放的幾雙舊鞋偷跑。如果那些鞋不是舊到了極點,她也捨不得放在門外。

  她溜了一眼那張舊課桌,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桌上放著一個玻璃瓶子,裡面插著一束花,紅紅的,還有綠葉。瓶子已經倒在課桌上,裡面的水正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有一枝花已經被人從瓶子裡抽了出來,扔在地上,估計就是剛才那幾個小孩幹的。可能他們看見了這束花,就想偷一枝,剛抽出來,她就出來了,所以他們扔了花跑掉了。

  她愣了片刻,意識到這可能就是山楂花,她見過桃花、梅花、映山紅,但這都不是,那花的顏色跟老三買的毛線的顏色很相近,只能是山楂花了。那就是說老三今天來過了,給她送山楂花來了。

  也許這些天,老三等她去西村坪看山楂花,但她沒去,所以他自己摘了一些山楂花,送到她家來了。但是他怎麼會知道她家住哪裡呢?她想起她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說過的一句話:「想告訴你,總歸是有辦法的。」看來他以前是幹偵察兵的。

  她的心砰砰亂跳,不知道是激動還是什麼。她把那玻璃瓶裝滿了水,把花插好,放到她床邊的小課桌上,盯著那花看了好一陣,覺得心裡甜甜的:他還記得我,還記得我想看山楂花,他跑這麼遠的路,就為了把山楂花給我送來。

  她甜蜜了一小會,就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他會不會同時還留了一封信在花旁邊?按說他應該放一點什麼表明他身份的東西吧?不會這樣不聲不響地放束花就走了。如果他是放了一封信的,那麼信到哪裡去了呢?

  她家門前就像市里的解放路一樣,是學校最熱鬧的地方。全校只有兩個自來水龍頭,都在靜秋那棟房子旁邊,她對面又是學校食堂的後門,到食堂打水打飯的人要從那裡過,到水管來洗衣服、洗菜、提冷水的人也一眼就能看見她家門口那張桌子。

  她不寒而慄,想起了曾經發生過的一件事。那時她家隔壁住的就是她初中的班主任,叫嚴昶,L師大畢業的,聽說文革初期在L師大是個非常活躍的造反派,很會整人。後來造反派失寵,他被分到比較邊遠的K市八中來了。但他造反的勁頭絲毫沒減,總是很積極地參與整人。

  嚴昶是教數學的,對靜秋的數學才能很讚賞,但是他也很愛管閒事,尤其是男女關係方面的閒事,經常把班上的學生搞幾個出來,整了材料,送到學校,讓那幾個學生受處分。那個寫「毛非女子千八日」情信的學生,就是他查出來送交學校處分的。

  他的好管閒事差點把靜秋害慘。靜秋小學時有個同學,叫張克樹,人生得黑黑瘦瘦,但成績倒還不錯。張克樹的父母都是K市造船廠的,母親還是個小官。那時造船廠自己建了子弟小學,就把所有的船廠子弟轉到船廠學校去了。張克樹從初一起,就跟靜秋不在一個學校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位張克樹就開始給靜秋寫情信,他寫得一手好字,文字上也很通順,但靜秋就是很討厭他,也不知為什麼。她警告了他幾次,他仍然不聽,照寫不誤。

  有一天,張克樹把信放在靜秋家門前的一隻舊鞋裡,因為他要趕在船廠中學上課前到這來,所以來得很早,靜秋家還沒人起來。隔壁的那位嚴老師起得早,看見了那封信,就擅自拿走了,而且當仁不讓地拆開來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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