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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七章

  靜秋笑道:「你怎麼像小孩爭嘴一樣?別人要織一件,你也要織一件?」說到這裡,又有心試探一下,「你還要我幫你織毛衣?你不會叫你——愛人——幫你織?」

  他急了:「我哪裡有愛人?你聽誰說我有愛人?」

  她見他沒愛人,心裡很高興,但嘴裡卻繼續冤枉他:「大媽說你——有愛人,說你上次就是回家探親去了。」

  他大喊冤枉:「我還沒結婚,哪來的愛人?她肯定是想把你跟長林撮攏,才會這樣說。你到我們隊上去問問,看我——結婚了沒有——你不相信我,總要相信組織吧?」

  靜秋說:「我幹嘛去你隊上問?你——結婚不結婚——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好像也覺察到自己有點失態,笑了笑說:「怕你——誤會——」

  靜秋心裡覺得很溫暖,他一定是喜歡她的,不然他為什麼怕她誤會?但她不敢再往下問,感覺好像已經走到了一個危險的漩渦附近,再問,就要一頭栽進去了。

  他也沒再提這個話題,開始問她的情況,她很坦率地講了自己家的事,覺得對他沒什麼要隱瞞的,也許早點讓他知道,還可以考驗他一下。她就把父母怎麼挨批鬥,父親怎麼被趕回鄉下去,哥哥怎麼招不回來都講給他聽了。

  他默默地聽著,沒怎麼插嘴,只在她每次快停下的時候,又提點問題,好讓她繼續講下去。

  靜秋說:「我記得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媽媽還沒被揪出來。那時候,一到晚上,我就跟小夥伴們一起,跑到媽媽學校的會議室去看熱鬧,那裡經常開批鬥會。我們都把批鬥會當件好玩的事,總是學那個工宣隊隊長的福建普通話,因為他總是把『某某』說成『秒秒』。

  「那時挨批鬥的是一個姓朱的老師,聽說是跟《紅岩》中的許雲峰、江姐、成崗等人共過事的,後來被捕,就變節自首,保全了一條性命。雖然她自己一直辯解說她只是『變節』,就是脫離了共產黨,但沒有『叛變』,也就是沒出賣同志,但文革一開始就被揪出來了,當叛徒來鬥爭。

  「她那時是白天勞動,晚上挨批。白天的時候,她在外面勞動,我們那幫小孩就經常圍著她,學那個工宣隊隊長的話:朱佳靜,又名朱芳道,系秒秒省秒秒市人,於秒秒年秒秒月在秒秒集中營叛變革命。

  「她總是泰然自若,昂著頭,不理睬我們這些小孩子。挨批鬥的時候,她也是昂著頭,不肯低下,經常冷冷地說:『你們不講道理,我懶得跟你們說。』

  「但是有一天,我又跟那群小孩到會議室去看熱鬧,卻看見是我媽媽坐在圈子中間,低著頭,在接受批判。小夥伴都開始笑我,學我媽媽的樣子,我嚇得跑回家去,躲在家裡哭。後來我媽媽回來了,沒提那件事,因為她不知道我看見了。

  「一直到了公開批判她的那一天,她知道瞞不過我們了,中午的時候就給了我一點錢,叫我把妹妹帶到河對岸的市里去玩,不到下午吃飯的時候,不要回來。我跟妹妹兩人一直呆到下午五點才回來。一進校門,就看見鋪天蓋地的標語,都是打倒我媽媽的,她的名字被倒過來掛在那裡,還打上了紅叉,說她是歷史反革命——

  「回到家裡,我看見媽媽的眼哭紅了,她的一邊臉有點腫,嘴唇也腫了,她的頭髮被剃得亂七八糟,她正在對著鏡子自己剪整齊。她是個很驕傲的人,自尊心很強,受到這種公開批鬥,簡直無法忍受。她摟著我們哭,說如果不是為了三個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他輕聲說:「你媽媽是個偉大的母親,她為了孩子,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和羞辱。你不要太難過,很多人都經歷過這樣的厄運,但是只要熬出來了,就會像你說的那個朱老師一樣,昂首做人,不再為這些痛苦了——」

  靜秋覺得他有點階級陣線不清,那個姓朱的是叛徒,我的媽媽怎麼能像她那樣呢?她趕快解釋說:「我媽媽不是歷史反革命,她後來就被『解放』出來了,她又可以教書了,是那些人搞錯了,我外祖父曾經參加過共產黨,後來搬去另一個地方,找不到組織了,就被當成自動脫黨了。解放初期,把他抓起來關進監獄,還沒等到事情弄清楚,他就病死在監獄裡了。但那不是我媽媽的問題——」

  「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相信你的媽媽,即使她真是歷史反革命,她仍然是個偉大的母親。政治上的事,說不清楚——,你不要用政治的標準來衡量你的——親人。」

  靜秋說:「你跟那個叛徒朱佳靜的論調一模一樣,她的兒女責問她那時為什麼要自首,說你不自首的話,現在也跟江姐一樣,是個人人歌頌的革命烈士了。別人能忍受敵人的拷打,為什麼你忍受不了?

  她說:『我不怕拷打,也不怕死,但那時你爸爸也關在監獄裡,我不變節,你們早就餓死了。我只是個一般黨員,不認識任何別的黨員,我沒出賣任何人,我只保證再不參加黨的活動了——』

  她這話被她的兒女揭發出來,革命群眾畫了很多漫畫,都是她從狗洞裡爬出來的醜惡面目——」

  他歎了口氣:「一邊是兒女,一邊是事業,她也是太難選擇了。不過既然她沒出賣別人,其實也不用——這麼整她的——黨那時有政策,為了保存實力,是允許黨員在被捕後變節的,可以登報聲明脫黨,只要不出賣同志就行。

  有很多党的領導人物,被捕後也變節自首過,有的還出賣自己的下級,換來自己的自由。共產黨對他們都是很寬容的,因為本來就是他們的黨——犧牲幾個下屬,保全党的領導人,對他們來說還是值得的。」

  他說出幾個響噹噹的名字,說他們都被捕過,都是自首叛變了才被放出來的,等於是踩著下級的屍骨走出敵人監獄的。他說:「所以我瞧不起這些人。要革命,就像那些犧牲了的烈士一樣,不是為了謀私利,連命都捨得獻上。如果只是為了掌權,就不要掛著個革命的牌子,打擊別的人。」

  靜秋聽得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說:「你——好反動啊。」

  他笑著望她:「你要去揭發我?其實這些事在上面的圈子裡,是公開的秘密,就連下面的人也知道一些。不過你很天真純潔,只知道仰望那些領袖人物,以為他們是神。其實他們還不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就有權欲,鬧來鬧去,都是為了掌權,只有下面的人吃虧。」

  她擔心地說:「我不會去揭發你,但你這樣亂說,不怕別人揭發你?」

  「哪個別人?我對誰都不會說的,只對你說說。」他開玩笑說,「你如果要揭發我,我也認了,死在你手裡,心甘情願。只求你在我死後,在我墳上插一束山楂花,立個墓碑,上書:這裡埋葬著我愛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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