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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洗了,什麼時候?」

  「前天哪!」

  「什麼,前天?」

  「是啊!你整整睡兩天了。醫生說,你身體衰弱,又得了肺炎,目前需要靜臥休養。所以,就把你的衣服送出去洗了。」

  「你為什麼……」杜丘坐到被子上。

  「要問我為啥隱藏犯罪分子,那很簡單。你沒有罪,這在雜誌、報紙蔔都寫廠。真是那樣,你也許還能官復原職。而我呢,早晚會則為賣淫洲,被送到地方檢察廳。那時候,就有求于你杜丘檢察官大人了……」

  「別說了!」杜丘的嗓音低沉而有力。

  「實在是……」像被什麼紮了一下,京子木然呆坐,剛開口又停住了。

  「實在是什麼?」杜丘和藹地問道。

  「侍候一個沒有欲望的男人嗎?哼,那才不呢!要有欲望才成,現在也可以,等你身體好了,天天都行。不要錢,情願效勞。讓我護理你恢復健康,然後你一走了之……不,絕不是那樣!那種浪漫的事,不成!要那麼想,什麼也不能幹了。無聊嗎?那,儘管無聊好了。在馬路上喊男人,拉一個搭伴的人來,那,那是我的工作。我也想找一個情人,找個像你這樣的、絕不肯當情人的堂堂的男子漢。」京子一口氣說到這,才停了停。

  「那,那當然是不成的。」京子放聲大笑起來,「可實在是這樣啊!大概是由於我幹了這一行,我做著一個奇怪的夢

  「奇怪的夢?」

  「在夢裡,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誰了。既無家可歸,又沒有故鄉可回,只剩隻身一人,怎麼辦呢。這個夢,真像死一樣寂寞。從前我也有丈夫,也時常在夢裡見到。一醒來,我就想,哦,我也有過丈夫的,於是就心安理得了。不過,現在是誰也沒有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京子的目光,呆呆地盯住她自己的膝蓋。

  「我想,這種情形總不會長此以往的,可在夢裡總是出現讓人感到前途渺茫的恐懼。一知道你是逃亡的檢察官,我就想,恐怕你也在夢裡失去了對未來的希望。可以說,我們是同病相憐。我這個和你身分不同的同病者,能夠看到你這個不屬￿下層階級的知識分子同樣墮入沒有未來的迷霧中,也就毫無遺憾了。人哪,誰也不會只有幸福。我有過嫉妒之心,可都被你填平了。啊,請別見怪。」京子半途停住了。

  「未來?」杜丘心裡想著。

  冬天的柔弱的陽光,從窗子照進來,落在京子的半邊臉上。

  近來,專門以賣淫為業的女人多起來了,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也都拿到了按摩師的營業證,把客人叫到旅館裡去。

  三十歲上下的這個女人。沒有那種快活勁兒。她也不會有快活的未來了,正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未來消失了,於是,只有那令人生厭的過去,潛滋暗長起來。那潛滋暗長的過去的黑暗,也正是未來的本相。

  不管對誰說來,結果都會一樣。當他還擔任著做為國家公務員的檢察官這種職務時,那他就絕不會像京子那樣,整天做著無家可歸的夢。因為他充滿信心,他已經預料到、或者自信能夠得到一個光明的未來。然而誰都不能想像,那個未來,會像從魔術師的手指頭上消失那樣,突然地變得無影無蹤。

  人也許都是逃亡者。不光是那些犯了罪,被警察到處追捕的人。失去了明天,也失去了昨天,那就是踏上了逃亡的旅途。而對於逃亡者來說,只剩下了今天還在活著。猶如聚光燈照亮了黑暗的一點一樣,只有那麼一點點光亮。那就是被四面隔絕、無路可通的今天……

  此刻,當杜丘想起,從前在處理落到京子這種地步的人時,自己也曾一味地引用過冷酷無情的法律條文,不由得感到脊樑上一陣發冷。

  他想,那是過於無知的表現,不必追悔,也無須不安。

  5

  因為要潛入城北醫院,杜丘把餘下的那二十萬元錢,經遠波真由美之手存放在津山弘美那裡。要是逃出來,就可以和津山聯繫取走。

  第二天早上,杜丘讓京子給津山打了電話。

  「她說,用掛號信把錢寄到我這兒。」京子回來說。

  「麻煩你了。錢一到,我就該走了。窩藏罪犯這件事一露出去,你恐怕也要牽連到隱匿罪犯的罪名裡去。」

  「你非要走不可,那也沒辦法。」京子點點頭。也許是因為瘦弱,她的睫毛又細又長,足見是個福薄的人,「會有這麼奇怪的法律,照顧一下不能動彈的病人,倒犯了罪……」

  「嗯,法律嘛,說不定什麼地方就會出現難以蓮解的東西。」

  「你是檢察官,所以總感到法律是可怕的。我就不以為然,因為我本來就生活在法律之外。」

  「不,」杜丘苦笑著說,「逃亡生活本身就是嚴重違法。詐騙、違反槍支管理法、違反狩豬法、搶劫飛機、違反航空法……還有刑法第九十七條的潛逃罪,細數起來夠多的。以後大概還會繼續有犯罪的事。」

  「以後還有?」京子詫異地看著杜丘。

  「直到追出真正的犯人為止。」

  「是那樣。」京子仰起臉,笑了,「假使最後證明你無罪,那按照剛才那些罪名你也得進監獄呀!」

  「我不進監獄。」

  「那,逃亡一輩子?」

  「打算那樣。」

  「看來,將來在地方檢察廳一個房間裡,被官復原職的杜丘檢察官大人開導一番,說上幾句『正經過日子吧!』之類的話,那一幕是不會有啦!」

  「與其幹那種事,還不如做你的情人。」這倒是杜丘的真實思想。

  「真的?」京子的聲音突然有些硬咽了。

  「你不是當情人的那種男人哪!只一晚上,行吧?」

  「你說什麼?」

  「一到晚上,我就得上街。一想到回來就能看到你,那就不管別的男人怎麼糾纏,我都能忍耐。情人是必不可少的呀。即使是連打帶罵,誰也還是都有情人。我也該有,然而卻沒有

  「要是那樣的話……」杜丘點了點頭。

  「太好啦!」

  她放下心來,說著,脫下外衣露出了蒼白的身體,穿上襯裙,鑽進了被子裡。

  「抱著自己心愛的人,多麼溫柔啊!」

  「那,那個……」

  「緊緊抱著我,我就心滿意足了。」京子把腿搭在杜丘身上,說道。

  過了一會兒,京子閉上了眼睛,把臉貼在杜丘胸前。一陣女人的氣息,撲鼻而來。

  冬日的柔弱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射進來。有一隻蒼蠅,無力地落在陽光下。

  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准是賣報的。」京子把先前一直交叉在胸前的雙手,羞怯地輕輕放在杜丘的腰間。

  似乎感到有開門的聲音。杜丘屏息靜聽。

  瘦長的矢村警長進來了,板著面孔望著他們。

  「幹什麼?」矢村聲音低沉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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