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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門倉照例搖晃著他那頭髮禿得只剩後面幾根的腦袋,拼命為我給鳳嶽作著宣傳:只要有這位先生指導。您的技術一定可以達到現代第一流的水平。將來的收入之多,也決不是您所能想像得到的。我們也是看到您呆在這種鄉下實在太可惜了,所以特地從東京遠道趕來。既然有這位先生在一起,那您就專心用功得啦,直到您功成名就的時候為止,一切麻煩的事情,都由我一個人負責,您就用不著在這方面耽什麼心事,只管拼命上進就是啦。「門倉熱心地這樣說著,他的視線就未來去去地望著我和鳳嶽兩個人。他的這些話裡,自然也適當地夾雜著一些阿諛的成份。

  「請多多指教。」

  鳳岳說著,向我低頭行禮,那張長長的臉上浮起了愉快的笑容。他這麼一笑,那瘦削的鼻樑上的皮膚又皺在一起了,那薄薄的嘴唇歪欠著,使人感到一副老相。

  當下和他約好,但等房子找到之後,立刻就來通知他,這樣約定之後,我們便告辭走了。

  鳳岳的妻子也一直送到門外,那張圓臉上的不安的表情還沒有消失。灼熱的陽光使她的臉色變成了白紙一樣,那對細小的眼睛,在我背後目不轉睛地望著。如果說,真的有人本能地看穿了我真正的心意的話,那這個人恐怕就是鳳嶽的這個憔悴的妻子吧。

  「鳳嶽這個人很好吧?」

  門倉一上火車就這麼性急地問我。這個酒句鳳嶽一直送我們到火車站,高高的身子站在月臺上向我們揮著手。他那種姿態帶著一些昂然奮發的樣子。

  「嗯,不過,也要培養起來看哩。」

  我嘴裡這樣回答,眼睛卻望著車窗外面的那條大河,牛群在上堤的夏草上遊蕩著。我的這句話也是想在某種程度上抑制一下門倉的期望。

  「可是,您準備讓風秀畫什麼呢?」

  門倉目不斜視地盯住著我說。

  「不能讓他這個那個的畫得太雜。玉堂之類看來很好。如果就畫玉堂,那是有希望成功的。」

  我一面想一面說。

  「玉堂?浦上玉堂①吧?」

  ①浦上玉堂,日本江戶後期畫家(1745—1820)。

  門倉的眼睛裡立刻放出了光芒,聲音也大起來了。

  「這可太好啦,您想到玉堂,眼光實在不錯。要是竹田或者大雅。那已經是太多啦,玉堂在市面上還很少見。」

  門倉的所謂市面,乃是指的二三流古董商的交易買賣,許多古今名匠的贗品,都是從這裡來的。

  「要是玉堂,價值就大啦,普普通通的也可以賣到五六十萬,東西好的話,可以賣到四五百萬哩。先生的眼光真不錯啊。」

  門倉連聲地稱讚著我,那樣子高興得什麼似的,仿佛在想像中已經真的把錢拿到手了一樣。

  「可是,門倉君,」我說,「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哪些人對收集玉堂的作品最熱心?」

  「這個,大概要數浜島或是田室了吧。」

  門倉當下就舉出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來。浜島是現在經營著私營鐵路公司的新興財閥,田室是繼承了砂糖和水泥事業等祖產的第二代財閥。年輕的田室物兵衛最喜愛古代美術品,在他的別墅所在的H溫泉地方,就有一個專藏這些搜集品的美術館,浜島和田室兩家,實際上都在為搜集品而明爭暗鬥哩。

  「對,一點不錯。我的目標就是這兩個玉堂愛好家,把東西搞到莫名其妙的人們手裡,反而容易引起懷疑。」

  我這樣說著。

  「可是,蘆見彩古堂也是在田室家裡進出的人,而田室這傢伙過去也曾收進過一些可疑的東西的。他至今還很相信蘆見呢。所以,門倉君,我們必須把聲見拉進來參加這件事情,其原因也就在這裡。」

  說明白些,我實際上的意思是,象門倉這種無賴的樣子,隨他怎麼說,人家也不會相信他的。如果東西不是經過正統的古董商的手,也就是說,如果不是通過比較好的道路拿出去,我們的計劃是不可能實現的。這些話本來早已和門倉談過了,現在看到他這種過分得意的樣子,所以特為再叮囑一句。

  「知道啦,既然是這樣的事情,那當然非讓蘆見參加不可的。」

  門倉坦率地點著頭說。

  「在田室的美術館裡,堂堂地掛上一幅風嶽的作品,那才有趣哩。」

  門倉說著,真的心裡非常愉快的樣子。

  不錯,這確實很有趣。可是,我的計劃卻並不是到此為止的,如果僅僅是為了這一點,那也就沒有必要把風嶽這樣的人從九州請到東京來把他培養成日本第一流的贗畫作家了,我是沒有這種熱情的。

  我自己今後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了。五十歲已經過頭了五六年,自己也知道,在這世界上也不可能再有出頭的日子了。一個人僅僅是由於受到了一個權力者的憎惡,就此終身埋沒了;另一個人卻由於對這個權力者奴顏婢膝地一意奉承,因此就得以承受了權威的寶座,裝模作樣地擺得一副了不起的架子。我就是要向這種不合理衝擊。要把人類的真品和贗品指給大家看看,價值的判斷,是有必要採取一些方便的手段的。

  回到東京,門倉說準備立刻就去找尋藏匿鳳岳的房子,而且在相當的時期裡,對鳳嶽以及他的家人的生活,必將全部由他來照顧,他認為這是他的投資,因而感到很高興。我這一次的旅行費用,也是全部由他負擔的。

  「彩古堂參加我們的計劃之後,將來的利益怎樣分配呢?」門倉這樣問我。

  「恐怕不能不把利益的百分之五十分給他吧,要不這樣,那是推不動他的。」

  我說。「餘下的百分之五十中,三分之一歸你,三分之二給我,鳳嶽的費用,由三個人分攤就是啦。」

  門倉顯出了思索的樣子。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單憑他的手面,畫是無法賣出去的,所以也只得同意我的意見了。從他那種深思熟慮的神色中可以肯定,他對這筆賬已經從各方面盤算過了。

  和門倉一分手,我轉身便向民子家裡走去,到九州去一趟花了四天的時間,在這四天的空白裡,會不會發生什麼移動之類的變化,我心裡有著這種預感。

  火車是早晨到的,所以我來到民子的公寓時還是在上午,這應該是她睡得最香的時候。可是,當我走過那水泥地的穿堂,來到那個房間面前站定時,發現玻璃門後面那塊粉紅色的窗簾已經沒有了,門上的磨沙玻璃給人以一種陰暗、冰冷的感覺,說明屋子裡面是空虛的。

  我繞到公寓的前門口,敲了敲管理員房間的窗子,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探出頭來。

  「她在兩天前搬到不知哪裡去啦。」

  這個女人講的就是民子的事情。

  「據說,她工作的店家也換過啦,搬到哪兒去了,我們可不知道。」

  這個女人是管理員的妻子,她眨著眼睛懷疑地望著我的臉。我這樣一個頭髮花白、滿臉皺紋,看來已經是六十左右的乾瘦的老頭兒,在她的眼晴裡,可能是一個大傻瓜吧。

  這個漂浮著懶散的氣氛、令人心焦而又很願意在這兒闔一會兒眼睛的熱烘烘的地方,已經隨著民子不知逃到哪兒去啦,現在想起來,這兒倒真正是我的場所。可是,這兒有的是憐借,卻沒有想像中那樣的粘著力。

  我走出那家公寓,又來到了大街上,不知不覺之中,我的思路也離開了那個地方,而轉入另一個方向了,世界上那些熱心於「事業」的人,他們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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