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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那些話都是你說出來的吧?而且,你還說:讓人給碰見了,真不走運。淨講這些沒用的話,能不壞事嗎?」

  「對不起。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覺得都是您自己太緊張,碰到的那個大學生根本就沒在意。」

  關川從口袋裡取出香煙,用手擋著點上火。亮光一瞬間照亮他的半張臉,看出來是滿臉不高興。

  「這都是你的寬心話。我才不相信呢。」跟煙一起吐出來的聲音很冷漠。

  「不是說你對面屋子裡的大學生向你問起過我的事嗎?」

  「對方根本不知道是您。只是問問頭天晚上我房間裡來的客人是什麼人。就是這麼一點點興趣。我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你瞧瞧。」關川說,「既然向你打聽這件事,那就證明在走廊裡碰上我的那個大學生從同學嘴裡聽到了什麼。他回過頭來看我的目光,總好像是認識我的樣子。」

  「可他問我的時候,感覺上並不是那樣啊。」

  「我經常在報紙上發表評論文章,每次都有頭像一塊登出來。」關川望著昏暗的河流說道,「對方是大學生,肯定經常讀我的文章,照片上的長相也會模模糊糊地留在他的記憶裡的。」

  發黑的河面在昏暗中閃出一絲絲光亮。遠處有一列火車正從鐵橋上通過。映在水面上的一長串亮光拖著尾巴,漸漸消失了。

  「真叫人傷心哪。」惠美子說道。

  「傷心什麼?」關川煙頭上的小小亮光一直閃個不停。

  「您總是對什麼事都擔心。我覺得,好像我這個女人已經逐漸成了您的累贅了。」

  從漆黑的對岸傳來了口哨聲。似乎有年輕人在那裡散步。

  「你難道還不瞭解我的心思嗎?」關川把手放到惠美子的肩上說道,「我現在正處在關鍵時期。在這種時候你的事若是暴露出去,那可就麻煩了,還不知道人們會怎樣講我的壞話呢。我在工作上時常批評各種人,因此樹敵也多。跟你的事要是讓他們知道了,你就等著瞧吧,他們肯定會說:怎麼,那傢伙竟然還有這種事。」

  「我是個酒吧的女招待,所以才不般配嘛。若是像和賀先生那樣,對方是個有地位人家的小姐,您也就不會總是這樣怕被人看見了吧?」

  「我跟和賀不一樣。」關川突然很生氣似的說道,「和賀是個一心想要出人頭地的人。我可不像他那樣,嘴頭上講新潮的東西,實際上內心深處卻死守著陳舊的貨色。你是酒吧女也好,別的什麼也好,我一點都不在乎。」

  「既然這樣……」女人說道,「為什麼還提心吊膽地怕被人看見呢?我真盼著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光明正大地跟您在一起呢。」

  「糊塗。」關川有點不高興地咋了一下舌頭,「你大概還不瞭解我的處境吧?」

  「我瞭解。您的職業跟普通人不一樣。我是真心尊敬您的。因此,能得到您的愛我感到非常幸福。可能的話,真想向朋友們好好誇耀一番。您別擔心,我決不會跟任何人講的。可是,心裡總有這個念頭。雖然這些情況我都明白,但還是時常為這些事感到傷心。特別是這一次……」女人還在往下說,「因為被人碰見了,您就硬逼著我馬上搬家。給我的感覺好像永遠只能做一個躲在您背後的人呢。」

  「惠美子!」關川叫了一聲,「你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可是,我多次講過,希望你能多替我想一想。在一段時期內,我必須要求你為我作出犧牲。我現在正處在即將揚名於世的關鍵時刻。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傳出閒話,成名的大好機會就會錯過了。以往的努力和未來的希望也就全都化為烏有了。我可不希望輸給那些夥伴,你也許會對我的心計抱著蔑視的態度,但我所在的圈子就是這樣一個世界。而且,在這裡,類似這樣的醜聞會讓人跌大跟頭的。希望你還是能為我忍耐一下吧。」關川一下子把女人摟進懷裡。

  入夜之後,銀座的後街上走著一個男人。他是某報社學藝部的記者。

  碰巧正是人多的時候。他剛從一家酒吧出來,正朝一排裝飾得五顏六色的櫥窗走去,這時,在人行道上跟一個年輕女子擦肩而過。櫥窗裡的燈光一道道地照在那個女子的半邊臉上,一瞬間,學藝部的記者扭回頭去愣了一下。

  似乎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個女子腳步急匆匆的,轉眼間走進混雜的人群裡不見了。大概是哪家酒吧的人吧?他思索了一下,但卻想不起來了。

  他又往前朝第四條橫街方向走去。書店都還沒有關門。

  他走進一家,仔細瀏覽書架上陳列的新書。但找不到那種立即就想伸手的圖書,他漫不經心地朝裡走去,突然看到了一本「為您旅行愉快」的新書,是那種近來頻頻推出的旅行指南一類的書籍。一刹那,他眼睛突然一亮,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他想起來了。

  只掃了一眼的那半張臉,確實見過。不是在酒吧裡碰上的女人,是在旅途中坐火車遇見的女子。那是在從信州的大町返回東京的火車上,二等車廂很空,感覺上乘客還不到二十人。

  那名女子是從甲府上的車,她的座位在他的斜對面,中間隔著過道,緊挨著車窗。她長得相當漂亮,衣服雖然並不高檔,但從選料和搭配上卻能看出格調。

  確實就是她。

  那已經是好些日子以前的事了。對,就是去大町採訪有關現在仍在施工中的黑部峽谷大壩問題的那次,時間應當是在五月十八日或十九日前後。是晚上的火車,車內不算太熱,還沒達到要開窗通風的程度。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她剛過甲府就把車窗打開了一半。不過,倘若只是打開,他的記憶也不會那麼深刻。問題是接下來的動作頗讓人感到奇怪……

  這時,身後有人把手搭到了肩膀上。

  「村山君。」有人叫他的名字。

  扭頭一看,原來是大學教授川野,他也常常寫一些評論。

  川野教授這是為了蓋住稀疏的頭頂,戴了一頂貝雷帽。

  「在發什麼呆?拿著一本書,表情怪專注的。」川野滿臉掛笑,眼鏡後面的眼角處堆滿了皺紋。

  「是老師啊。」記者連忙鞠躬施禮,「好久沒有跟您聯繫了。」

  「哪裡,是我不主動。」

  「老師也在散步嗎?」

  「好不容易才碰上一次,我們去喝杯咖啡吧?」教授從來就不會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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