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賣馬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四二


  「可是,」我回答:「你告訴我不必帶『立山』的,所以我照你的話,只帶了『大町』的。」

  江田萬分失望地說:「是啊。通常到五龍嶽,只要『大町』的便夠了,牛首山屬￿『立山』部分。這真是失算了,該把兩張都帶來才是,唉唉,禍不單行。岩瀨,你也沒帶吧?」

  「大概是吧。」

  「沒辦法,只有回頭走,再出到南槍。真是對不起你們了。雖然是因為濃霧,不過都是我認錯了路。抱歉啦,真是對不起你們。」

  「不不,是沒辦法的。」

  我阻止江田老大自責下去。在這種惡劣天氣下,這是無法避免的。不管是怎樣的高手,這種過錯是常見的。

  「這麼黑了。咱們馬上折返。」

  江田又背起了兩人份的背包,就要啟步。

  一看,岩瀨仍坐在地上,絲毫沒有起身的樣子。他再也起不來了。到了這個時候,江田老大和我才知道他已經陷入嚴重的狀態裡。

  「岩瀨老弟,你怎麼啦?振作起來呀。」

  江田抓住了他的雙肩,使勁搖了搖。岩瀨已經筋疲力盡,坐得像個幼兒。我不得不明白,他再也無法移動一步了。

  「糟糕!」

  江田老大把手電筒光對準他面孔,嚷叫了一聲。在小小的光圈裡,他一臉的茫然,人整個地虛脫了,胴體還在激烈地顫抖。

  江田把背上的背包摔下來,開始拍打他的肩膀,摩擦他的背。

  「浦橋老弟,你去找找,看看有沒有可以讓他休息的平坦的地方。」

  我靠手電筒踩進灌木叢裡,不多久便找著了灌木少的大約一坪大的地點。這時,我也因為恐懼和寒冷,渾身震顫起來。雨雖然停了,可是濕透的衣服貼緊身子,陣陣澈骨的寒意隨之而逼迫過來。

  我告訴江田找到地方了,他就把岩瀨扛起來,移到那個平地上。岩瀨那麼軟趴趴地躺下去了。

  「喂喂,岩瀨老弟,你不能睡啊,一睡就會死。」

  四周已經一團漆黑,非靠手電筒光便不能看到彼此的臉,可是聽到「會死」這個字眼,我的臉激烈地顫動了一下。

  「浦橋老弟,我這就去冷小屋找人救援。把岩瀨交給你啦。」

  連老大也在喘著大氣。他又加了一句:「在我回來以前不要動。千萬不可以動,好嗎!」他的口氣幾乎是吼叫的。「如果岩瀨想走動,你必須阻止他,絕對不可以移動。我會很快地把救援隊帶來,那以前你一定要堅持。你也不能睡,同時不要讓他睡。懂了嗎!」

  我照江田老大的話,把三隻背包倒空,把一隻套在岩瀨下身,另一隻墊在他腰身下,最後一隻套上我自己腰部以下。

  這些都處理好,江田老大還反反復覆地要我不可動,這才搖著他的手電筒光圈,在漆黑一團裡連忙趕去。

  從這一刻開始,闇夜成了巨大的生物逼迫過來。恐怖使我渾身膨脹。岩瀨依然讓恫體震顫不停。

  江田老大趕到冷小屋去求救,然後救援隊趕來,前後到底須要花多少時間,我實在無法明瞭。我茫茫然覺得不會太久。我的腦筋完全喪失了計算的能力,就好像在東京的某一個地點等人似的。

  然而,夜漸漸地從我頭上壓下來了。它碩大無朋,而且有無限的量感。風在嘶吼。就好像夜在吼叫狂吠。平時以為充滿詩意的夜,竟那麼狂暴地猛襲而來。荒涼的夜,以幾千幾萬倍的力道,攻擊我的神經。

  我把下肢伸進背包裡,全身蜷縮著,閉上眼,摀住雙耳。可是這深山裡的夜,仍舊粗魯地抓住我,使我起了一種錯覺,好像正在被一步步地拖進無底的深谷裡去。只要我稍稍放開耳朵,立即有像是萬獸齊吼般的轟隆巨響,從四方八面齊鳴過來。

  我不再有勇氣看守著岩瀨。我在山與夜與風卷在一起回旋奔騰的底下,像只蟲般地屈曲著身子,苦苦地趴在那兒。在這樣的孤絕裡,幾乎使我發瘋的恐怖,往我身上猛襲而來。

  漸漸地,那種冰凍的酷寒,從我的感覺遠去,那麼使人愉悅的倦怠擴展開來。好像會死呢,我這麼想。好煩,死了算啦,當我差一點被拖進惰眠裡的時候,陡地發現到迷迷糊糊的耳朵裡起了一種莫名的響聲。原來是岩瀨兄的嗓音。

  「喂,把門關上!」

  岩瀨在大聲嚷叫。「快呀,快呀!不然,他們會闖進來啦!蠢貨!」

  他好像在向幻覺猛擺著手。當我聽清楚了他的叫聲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同時察覺到自己還不能死。於是我恢復了意識,恐怖感便又開始奔騰了。

  岩瀨靜下來了,開始發出鼾聲。我想到當他的鼾聲停止時的嚴重性,禁不住地凝神細聽起來。他在響著鼻子,這樣的鼾聲實在太異樣了。

  不一會兒,我聽到有幾個人,在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吵鬧著。好像你一句我一嘴地談著什麼。這當口,我倒一點也不覺奇怪。我還認為他們幾個人坐成圓圈閒聊著。並且他們那兒好像天亮了,照著熹微的晨光。

  「哇!」

  岩瀨突地又大吼一聲,霍然起身。我那漸趨衰退的神經,被這一吼震醒了,一瞬間那些人聲和晨光頓時消失,在一片漆闇裡,岩瀨正要從背包脫身。

  「喂喂,岩瀨兄!」

  我拚命地叫喊,可是根本就沒有反應。他站起來了,雨衣也脫掉了,接著開始脫下面的夾克。那種模樣,簡直就像多麼熱似的。

  又有奇異的吼聲從他嘴裡迸出來。幾乎同時,踉踉蹌蹌地邁起了步子不見了。是在灌木樹叢裡使著勁跑開了。我這才第一次聽到現實裡,人所發出來的聲響。有灌木的樹枝折斷的畢剝聲,也有擦過樹葉的沙沙聲。太暗了,看不見他疾跑的身影。但是,這正是岩瀨的死亡疾跑。

  我更感恐怖。這一刻,我單獨被留在那裡。我拿起岩瀨脫下來的背包,往頭上套進去。我希望能夠摒除身上的一切感覺。視覺、聽覺、觸覺,還有使人瘋狂的思考力,只要這些感覺中之一還活著,我就可能像岩瀨那樣衝動起來拔腿往前沖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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