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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這份遺書是當著警察的面見到的,曾根益三郎的遺書是寫給妻子田沼久子的。大意是左思右想,結果覺得活下去很艱難,詳細事情我不想對你說了,總之,我抱著煩悶永遠從這世界消失了。大體內容如上。」

  禎子把這信在腦子裡反復念了幾遍。

  —抱著煩悶,永遠從這世界消失了。——這是什麼意思?作為遺書,內容很模糊。沒有說出明顯的原因,只是將真意傳達給對方。

  醫生接著說:

  「當即通知他的妻子田沼久子來認屍。久子確認屍體是他丈夫本人,狀況是自殺,二話沒說便認領了。」

  「久子對丈夫的自殺事先沒有看到什麼跡象嗎?」禎子凝視著醫生說。

  「久子說,對曾根的自殺,她思想上毫無準備。不過本人既已留下遺書,即使沒有看到自殺的跡象,總有不便對第三者說的原因。問一問警方,也許會得到答覆的。我所看到的久子似乎對丈夫的自殺沒有很深的疑惑,處之泰然的樣子。」

  「當時屍體上的衣服等很亂嗎?」

  「不,沒有亂。穿戴整齊,上衣還扣著扣子,打著領帶。我印象最深的是上衣裡子繡著『曾根』二字,還有一隻小舟蟲。」

  被害者西服夾裡繡著『曾根』二字。——禎子聽到這事時,腦海裡閃過一幕:死去的大伯子鵜原宗太郎在金澤全市走訪洗染店的姿影。

  「你才說,在斷崖上確是留下本人的記事本,是嗎?」

  「是的,那記事本夾著遺書放在皮鞋旁邊。」

  「記事本裡有否記載著與自殺有關的事?」

  「不。警官看了一下,盡記著曾根備忘的事,看來與自殺無關。」

  「那記事本是怎麼處理的?」禎子問。

  「那當然交給他妻子了。」

  禎子再也沒有什麼可問的了。她向醫生道了謝,離開西山醫院。

  禎子的腦子亂極了。要整理出頭緒來,還需進一步落實。她決心去看一看田沼久子的家。

  高漢鎮木吉村,在高呼北端約兩公里,是一個半農半漁、荒涼的村落。沿著街道走,後面是覆蓋著白雪的能登山脈。禎子向一家小小的香煙店打聽,立刻間明白了田沼久子的家。沿著街道往前走,向東一拐,是一個小村落。田沼久子的家在村落的盡頭。

  「啊……」

  禎子站在久子家的門前,不由地喊出聲來。她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房屋確實以前見過,此刻現實地展現在她眼前。同樣的房屋,同樣的景色在照片上看到過。那是夾在丈夫鵜原憲一的原版.書中的兩張照片中的一張。從屋頂、門口、窗戶,每一個細節完全跟照片上一模一樣。禎子這才解開照片之謎。

  鵜原憲一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室田經理家,一張是田沼久子的家。室田經理住宅,他因為受到經理特別賞識,經常出入他家,照一張照片留作紀念。而這田沼久子的家,照張相片則是另一種意義。換句話說,這是憲一居住的「家」。這是禎子的直感。從剛才起一直懼怕的事終於成了現實。——丈夫憲一和曾根益三郎是同一個人,她終於弄明白了。

  天氣寒冷,雪粉傾斜地打在禎子的面頰上,仿佛接觸到熱流,她的頭腦燃燒起來了。

  禎子走訪附近的鄰居,打聽有關曾根益三郎的事。一個中年農婦饒有興味地說:

  「久子是田沼家唯一的女兒。她家以前是種地的,可憐她的父母都得了肺病死了,留下她哥哥一個人。對了,大概在一九四七年左右久子突然去了東京。那是因為和哥哥合不來才走的。在東京不知幹什麼,也不給哥哥來信,鄰居們不知道她的情況。五年前,久子突然又回來了。那時候,她穿著漂亮的西服,跟以前比換了個人。鄰居們也有說閒話的。說她在東京怎麼怎麼的。不久,久子脫掉了西服,隨從鄉下的習慣。哥哥死後,她守著這份家業,種一點兒地,生活不能算太好。後來——」說到這裡,主婦眼睛一亮:

  「一年半以前,久子突然帶了一個女婿來。可是,不是正式結婚,當然也沒舉行婚禮。起先久子瞞著我們,後來才說出是她的丈夫。就是那位曾根益三郎。曾根益三郎見了我們很少說話,總是轉過臉去走他的路。當然,他倆湊在一起,自然有它的道理。從我們看來,……他是一位不愛說話的人。」

  「據久子說益三郎是某公司跑外的,大清早出去,不到深夜不回來。他總是乘末班公共汽車,天漆漆黑才回到家。還有,他一個月有十天去東京出差,不回家來。久子對益三郎出差去東京頗為自豪。究竟做什麼買賣跑外的,我們一點兒也不摸頭緒。」

  不僅從這位農婦,禎子也從另外的中年農夫和漁夫那裡聽到這樣的話。至於自殺的原因,大家都這樣說:

  「久子非常喜歡曾根益三郎。從我們看來,她很疼他。可是益三郎為什麼要自殺呢?這不太清楚。是不是他跑外的工作,用虧空了錢?久子當然不會對我們說,益三郎為什麼自殺。她已經很悲傷了,我們也不便問。不多幾天,她突然把土地賣了,把家也收拾了,搬到金澤去了。據久子說,她已決定在那邊公司就業。」

  禎子把這些話綜合起來,得出這樣的結論。曾根益三郎此人,不是室田經理說的那樣,是室田耐火磚公司的工人,而是某公司的推銷員。是鄰居們說的是真話,還是室田經理說的是實話?禎子立刻難以作出判斷。也可能是久子對鄰居說曾根益三郎是室田耐火磚廠的工人,有失自己的體面,謊稱是某公司的推銷員也未可知。但禎子總覺得鄰居說的是真話。

  不管怎樣,室田經理說的是謊言。

  假如曾根益三郎和鵜原憲一是同一個人,那不可能是室田耐火磚廠的工人。而且鄰居們說的曾根益三郎的特徵、模樣完全像鵜原憲一,還有久于向鄰居吹噓的益三郎二十天在金澤,十天去東京出差,這完全是憲一的生活規律,憲一二十天在金澤為A公司招募廣告,十天回東京。

  室田經理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

  禎子又想起,丈夫鵜原憲一曾經拿自己和別的女人比較,那時,丈夫老是誇獎自己美。那口吻就像拿自己和誰作比較。當時,她只認為這僅僅是自己的感覺。此刻瞭解了實際的真相,說明當時自己的直覺沒有錯。可是,丈夫憲一為什麼要自殺呢?

  不管怎樣,禎子想去看看丈夫自殺的現場。她一打聽,坐公共汽車去尚有四公里的距離。她來到下著雪的路旁,無所事事地足足等了一小時,又坐公共汽車約二十分鐘。從車窗中往外看,公共汽車在絕壁上行駛,大海在低處伸向遠方。

  禎子在一個車站下車,四周空無一人。她踏著積雪朝斷崖上走去。小草乾枯了,雲層就壓在頭頂上。記得上次來過這附近的時候,太陽從遙遠的雲層中射下來,大海是那麼明朗。可是,今天整個天空像塗上一層厚厚的牆壁,不見太陽,也不見雲在移動。

  丈夫自殺的地方究竟在哪一邊?她不太清楚,但肯定是這一帶。朝大海望去,有幾處岩石突出在海邊。從觀賞的角度來看,這兒真可謂是「能登金剛」。然而,對禎子來說,這兒只能是海岸的墓場。上次來時在她心中回蕩著的詩,此刻又出現在腦海裡。看吧,天空雲彩飛舞,海波濤洶湧。那高高的塔漸漸下沉,宛如砸開混濁的海面。那尖尖的塔刺破天空,天空現出一道裂縫。波濤透出紅光。時間在窒息中過去,在遠離塵世的呻吟中過去。——沿海的墳場,大海中的墳墓。

  禎子落下了熱淚。那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迎面吹來刺骨的寒風滲進了眼睛?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丈夫為什麼要死?為什麼要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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