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假瘋子兇殺案 | 上頁 下頁
四五


  應聲的是明子。我側開臉。女傭人把我們引到屋旁別棟的房間。那裡小小的房間有二,一個空著。女傭人打開了格子門的門鎖。下面是砂地,走在上面,鞋子會陷下去。那鞋痕使我擔心。

  女傭人說浴室已經準備好。一應一對都由明子開口。是明朗的嗓音。我把出去以前看的報紙撿起來,在眼前攤開。

  女傭人離去後,明子便挨過來。

  「姊夫,你怎麼老不開口呢?」

  「嗯。」

  「女傭人好像以為您在生氣,小心翼翼的。」

  這不太妥當呢,他想。不能給女傭人這種印象。他應該是平凡而沒有特徵的男子。

  我把明子的臉攬過來。因為在外頭站久了,頭髮微微亂著。發裡有海潮味。

  桌上有茶色的貴重物品袋,外加一紙住宿人登記簿的用紙。

  「該寫什麼名字呢?」

  明子看了一眼,迷惑地問。

  「是啊……」

  我不是沒有想到假名,但把主意改了。

  「不寫也沒關係吧。」

  寫了,就會留下筆跡。我也不希望明子寫。

  「為什麼?照規定不是應該寫嗎?警察會找麻煩吧。」

  明子瞪圓眼睛說。

  「只不過是形式罷了。警察也不會管得太嚴的……」

  我真不希望提到警察兩字,所以連忙又說:

  「說忘記了就行。旅社也省得被多抽一份稅。我想,他們是不會來催我們寫的。」

  「那就算啦。」

  明子好像這才放心了。

  我不知道我的說法對不對,不過如果旅社來要求寫,那時就推說明天寫吧。只不過萬一出了什麼事故,旅客沒有登記,他們免不了要挨一頓官腔吧。

  兩人洗好澡回來,房間裡已擺好了晚餐。外面早已黑了。

  我向明子舉起了酒杯。明子似乎不以為意。

  女傭人收拾好餐具,鋪了寢具。這當中,我和明子坐在廊上的椅子裡。女傭人道過晚安便離去,沒有提到登記的事。

  我幾乎起身跟上去,還是打消了。我是想到先把住宿費付清,卻又覺得那樣反而不自然。說不定旅社的人會起疑。

  「您怎麼啦?」

  「沒什麼。」

  好累。心情頗緊張,還是落入深沉的睡眠裡。我忽然驚醒,因為眼瞼裡好像映現一朵大紅。

  房間裡暗濛濛的。枕邊的檯燈發出微弱的光。身旁的明子在沉睡。雙唇微張,也是因為疲累之故吧。

  抬起左手就著檯燈的光看看表,才一點稍過。還早呢,我想。

  想抽煙,還是免了。我不希望擦火柴的聲音吵醒明子。我仰臉看著陰暗的天花板。剛才的一朵大紅是怎麼回事呢?是錯覺嗎?不像是夢。

  和明子並排站著眺望的田野浦風光,無端地泛現腦際。那是如今已不留絲毫痕跡的我出生的老家。我想起了被母親背著奔逃時的火光。剛剛在眼瞼映現的紅光,是由於白天裡向明子說的往事,依然留存在腦膜上之故嗎?

  旁邊的明子微微的打著鼾。是確確實實的微鼾。我差不多得開始行動了。

  就在這時,我記憶裡的往事突然成立了秩序。一道光芒照出了茫茫的,猶如在夕景之中的幼時記憶。

  母親不在時父親毆打阿姨,也許是因為一場口角吧。那口角,這一刻好像明白了它的意義。是不是阿姨想了斷跟父親的關係,前往姨丈的任地朝鮮呢?也可能是姨丈催她早日回到朝鮮去。不管如何,父親因而發怒起來,才毆打了阿姨吧。父親打得好凶,凶到阿姨頭上流血。

  在三根松那裡看到父親的阿姨,是那以前。街路上的櫻花祭的時候,父親要我一個人先回家,也是毆打阿姨之前。

  我不曉得阿姨在樓上躺了多久。如今想來,可能是相當久的一段時間。在我的夢一般的回憶裡,只有流瀉在枕邊的女人長長的頭髮,和沉在合金盆子裡的毛巾。

  「別向人家說阿姨病了。萬一說了,警察就會把爸爸抓去。」

  母親這麼告誡我。看到阿姨被打破了頭,母親必定察覺到父親與阿姨的關係。當然,母親早就懷疑了。然而,由於阿姨受了傷,母親遂倒向父親這一邊了。不僅是擔心警察,說不定母親還因為父親把愛人打傷,而感到勝利吧。錯不了,在那以前,母親就憎恨阿姨的。

  剛好,在朝鮮的姨丈來催阿姨上朝鮮了。她的傷還沒有痊癒,無法起床。如果讓她勉強去朝鮮,事情就會揭露出來。她丈夫是警官,父親不曉得會受到這位連襟怎樣的報復。說不定休了妻子,以通姦罪把父親抓進牢裡。

  父親是謹慎的人。這一點,我長大後很清楚。而對權威卻是個脆弱的人。

  從鄰居片山飲食店鬧起來的火警,說不定不是由於店面的火燭不小心。會不會是有人縱了火呢?

  那以後,我就沒有再看到阿姨。什麼時候到朝鮮去的,我毫無記憶。阿姨幾時在朝鮮過世,我更無法知道。

  阿姨是不是在田野浦的我那個老家二樓躺著,在那場火警裡活活燒死呢?我總覺得一定是。但是,她也不是躺著不能動彈的,這樣的人又怎麼會燒死。是不是有人為的無法逃生的原因?害了病躺在床上,光這個說法,人們便會同意她的遲逃了一步了。

  那麼火警後搬到街路上朋友家,雙親把我留下來外出了兩天,又是怎麼回事呢?這可以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接受警察的偵訊。另一個是在哪一個寺裡給阿姨辦後事——八成是附近的阿彌陀寺吧,所以才沒有能夠回來。然後,這兩樁事都打發過去了。

  我開始向明子採取行動。爸,我在心裡說:您做過的事,兒子也要做呢。我的太太也正在為我準備不在場證明,為的是從激情的明子保護我——也正如母親幫助父親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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