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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戶穀不知該怎樣回答,急忙向八號病房走去,微弱的燈光下,橫武雖然還是像先前那樣躺著,但一看到她的臉,戶谷立刻就清楚她已經不行了,她臉色蒼白,呼吸細弱,嘴和鼻子像快死的魚一樣喘著氣。戶穀本能地為她把脈,她的脈象微弱,頻率不穩。他拿起聽診器放到橫武的胸前,她的肋骨已經凸出來了,但還有心跳。戶穀馬上挽起她的衣袖,她的手腕處有明顯的靜脈注射的痕跡,枕邊還散落著幾個空藥瓶,有淡褐色的,也有白色的,看到這些,戶谷立馬嚴厲地瞪著寺島豐。

  「你給她靜脈注射了?」他問道。

  那個傻乎乎的陪護嚇壞了,慌亂地蹲在了橫武的床邊。

  寺島豐一本正經地答道:「是啊,我給她打了,別擔心。」

  空藥瓶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戶穀看到其中一瓶是注射用蒸餾水。注射奎尼丁時,必須先把它融化在注射用的蒸餾水中,而且必須採用皮下注射或肌肉注射的方式,靜脈注射的危險性很高,如果這種藥流入血液,很快就會引起心肌梗塞,橫武必死無疑。

  戶穀的額頭上立刻冒出了冷汗,橫武已奄奄一息。現在,這間陰暗的八號病房裡只有戶穀、寺島豐,還有那個毫不知情的陪護。

  「我想,我們現在應該給橫武的家裡打電話,死亡證明我已經準備好了。」寺島豐平靜地說道。

  10

  橫武的屍體是她的小叔子領走的,他還特意來到院長辦公室拜訪戶穀。

  「這次真是多謝你們了。」他因為激動,額頭上泛起了紅暈,當然這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過於興奮,對他而言,這個大麻煩終於消除了。

  戶穀從椅子上站起來,很客氣地說:「請節哀,我們已經盡力了,實在對不起。」他的聲音很溫和。

  「不不不,真的是很感謝。」他擺擺手,「人的壽限已到,再有名的醫生也無能為力,已經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才好,現在家裡很亂,改天我再登門拜訪致謝。」和上次來完全不一樣,他對戶穀感謝再三。

  他走後,戶穀長長地舒了口氣,危險都過去了,橫武的家人對她的死沒有產生任何懷疑,尤其是她小叔子的態度,好像因為嫂子的死,對院方反而還非常感謝。

  這場謀殺總算告一段落。

  首先,不能讓橫武的家人有所懷疑。其次,這件事不能讓第三者知道,只要家屬不產生懷疑,隨後的一切就好辦了,戶穀對此很有信心,只是接下來,戶穀的職業道德有可能會接受考驗。戶穀現在已經精疲力竭了,他靠在院長辦公室―子上,一動不動。

  這時,寺島豐進來了,她臉色發青,眼圈也很黑,不知道是因為昨晚熬夜的緣故,還是因為殺人導致樣子發生了變化。

  戶穀從椅子上坐起來,寺島豐盯著戶穀的臉,眼睛裡閃閃發光,戶穀也轉過頭來,兩個人什麼也沒說,默默地彼此對視著。寺島豐額頭上的青筋凸顯,眼角有些向上吊起。她的沉默讓戶穀明白了她的意思。窗沿上,一隻牛虻著翅膀,噗噗地敲著玻璃。

  「醫生,」她終於開口了,「橫武的家人來拿死亡證明書了。」

  她像彙報工作那樣把證明書遞給戶谷,戶穀看著上面的印刷字體,前所未有地認真讀起來,等他填寫完證明書,謀殺事件也就基本終結了。在死亡申請那一欄裡,橫武的小叔子已經簽字蓋章。另一邊的空欄需要戶穀填寫,死因、死亡日期、時間、經過,字字刺眼,戶穀怎麼也提不起筆。

  「家屬希望早點拿到死亡證明書,葬禮安排在明天下午,一點開始,兩點出殯。」寺島豐的聲音冷冰冰的,她站在那裡沒動催促著戶穀趕緊填上證明書。

  戶谷點了支煙,想冷靜一下,卻怎麼也點不著火。寺島豐伸手拿起火柴,點著後遞到戶穀面前。戶穀彈了彈煙頭上的灰,深深吸了一口。他終於下定了決心,拿起筆在「死因」那一欄寫上「心肌梗塞」,並填上日期,又從抽屜裡取出印章和印泥,在上面蓋上「院長戶谷信一」的鋼印。印章顯得異常鮮紅耀眼。

  「好了。」看到戶谷蓋完章,寺島豐小聲嘟嚷道,然後一下子把死亡證明書從戶穀眼前奪過去,「我這就交給他們。」寺島豐拍了拍戶穀的肩膀。

  寺島豐此時的表情,戶穀並沒有看到。

  「不要擔心,沒事的,親愛的。」寺島豐說完便走了,步伐和以前一模一樣。

  聽見關門聲,戶穀這才從椅子上站起來,作為醫生的最後一絲良心催促他追出去,但已經晚了,一切都結束了,想要從寺島豐那裡要回死亡證明書已經不可能了。戶谷隱約聽到寺島豐下樓的聲音,不禁渾身發顫。殺死橫武這件事結束了,徹底結束了。戶穀盯著窗沿上的那只牛虻——這次的謀殺事件到底誰是主犯?是自己,還是寺島豐?誰又是從犯?戶穀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那份死亡證明書很快就會送到區政府,辦理一下簡單的手續,火化許可很快就會交給橫武的小叔子。誰也不會懷疑是醫生殺了人,橫武的屍體會被正常火化,最後變成骨灰。終於搞定了一切,戶穀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

  外面沒有風,太陽明晃晃地照射著大地,街上的行人和車輛熙熙攘攘,跟往常並無二致。「沒什麼大不了的,冷靜下來。」戶穀在心裡暗暗地對自己說,「不妨把殺人看成那晚在俱樂部裡看到的節目,如果橫武活著,自己會身敗名裂,殺她是為了保全自己,不用在乎那張死亡證明書。」

  到現在為止,戶穀已經為在醫院裡死去的病人寫過幾十份死亡證明書,政府從來沒有找他確認過那些人的死亡情況,也從未來電話詢問那些證明是不是他寫的,雖說這是出於對醫生的信任,但未免也太不負責任了。要是有人居心不良,故意裝成醫生在死亡證明上編個名字,或者直接寫上醫生的名字,再蓋上現成的印章,剩下的手續照樣也會很快辦好,就算是被害死的,政府也不會知道。死亡這麼嚴肅的事情,政府居然這麼漫不經心,而人們也都沒有意識到。在現實生活中,這些事情就這麼自然地發生著,每天都會有死亡證明書送到那裡,有誰會去確認事情的真相?又誰會去確認這些證明的真假?

  戶谷原以為只有自己住的地方是這種情況,但聽了其他地方醫生的話才知道,其實哪裡都是一樣,而且,每個人對此都漠不關心,為什麼政府的辦公窗口不向提交死亡證明書的醫生確認一下呢?是他們從心底裡信任醫生,還是本身就不負責任?要是猝死,情況會很嚴重,警察局可能派人來追查死因,若是病死,雖不能排除有人會拿著假證明謊稱病死,但一般不會有人追究。這個漏洞或許是社會信任醫生的一個表現,但正是這種過度的信任才導致這種事情的發生。戶谷覺得醫生這個職業很可怕,只要填好死亡證明書,病人的死就和自己毫無瓜葛了……

  在這個互不信任的社會中,這種荒謬的信任果真存在嗎?戶谷重新點了支煙,慢慢冷靜了下來。自己寫的死亡證明書現在大概已經通過戶籍所的檢驗了,跟以前一樣,這次也沒收到區政府打來的確認電話,那份證明不是偽造的,確確實實寫著院長戶谷信一的名字,還蓋上了他的印章。殺人之後沒有出現任何麻煩,很多殺人犯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費盡心思地處理掉屍體,絞盡腦汁製造自己不在場的證據,毀滅兇器,但是,作為醫生,戶谷明天還將光明正大地去參加被害者的葬禮,世上還有比這更加完美的犯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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