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松本清張 > 波浪上的塔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小野木現在完全理解了,為什麼她既不肯講出丈夫的名字,又不願說明家庭的住址。

  他早有思想準備,賴子總有一天會把丈夫的情況告訴給自己的。但他根本沒有料到,竟會以這種方式瞭解到全部真相。

  根據現在的調查,結城庸雄在這一案件中扮著重要的角色。他在企業家和政府官員之間居中斡旋,而本身又與其同夥相勾結,大發橫財。

  在企業家方面,為了向政府機關謀取自身事業上的私利,對政府官員採取行賄的手段。而結城他們這個集團,便利用自己在官場吃得開的地位,居於兩者中間牽線搭橋。說起來,也可以把它稱作從中揩油,是一種極其卑劣的黑心腸做法。

  小野木鄙視這種人間丑類。他們寡廉鮮恥,卑劣異常。抓住企業家的弱點,再加以利用,趁火打劫,中飽私囊,其手段之拙劣無恥,簡直無以復加。

  從企業家來說,還有一個珍視自己事業的理由。可是,結城這夥人的做法簡直毫無值得同情的動機。

  這無異于在政府官員和企業家之間鑽著空子,就中幹撈油水。

  根據到現在為止的調查,在這個案件中,一部分企業家為了向政府主管部門謀取方便,拿出了相當一筆金錢。結城這個集團把那筆錢接受過來,私吞了其中幾乎近半數的金額。

  他們對企業家說已全部交給了政府官員,再另要一份謝禮。這種做法簡直心毒手辣到了極點。

  至於受賄一方的政府官員,只不過接受了微不足道的款項而已。

  儘管明明知道企業家已經提供給政府官員的金額,國會專門負責這一行業的某委員會的議員們,還要從企業家那裡索取更大數額的酬金。結城與這方面也有關聯。

  就是說,依附於——甚至可以講,必然依附於——這類貪污案件中的寄生蟲,正是結城庸雄這一集團。尤有甚者,所謂結城其人,與一個名叫土井的專操此業的慣犯串通一氣,在這次貪污案件中,扮演了掮客方面的主要角色。從小野木本身的感受來說,這是他最憎恨的那號人物。

  正是這號人物,偏偏是賴子的丈夫。這一發現使小野木失去了自我控制。小野木臉色煞白。

  事務官們正在搜查別的房間。作為檢察官,他必須要在現場。然而,他卻邁不動腳步。由於過分的吃驚,他獨身畏縮不前地站在那裡,好象保持這種狀態便會使自己沉靜下來一般。

  他感到一陣耳鳴,整個思維都停止了,只覺得頭昏腦脹。

  客廳的門打開了,他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一看卻是一位事務官。

  「小野木檢察官。」那位上了年歲的事務官說,「書房和臥室大體上都搜查完了。因為當事人不在,所以要求這家的太太到場見證,但太太不肯出來。我們打算搜查別的房間,可以嗎。」

  進行住宅搜查的時候,需要有家人在場。不過,根據本人的意志,即便不到現場,公務也可照常執行。

  「沒關係吧。」小野木說。這個講法,與往常的語氣大不相同。也許是聽來覺得反常,上年歲的事務官仔細地觀察著小野木的面孔。

  「小野木檢察官,您怎麼啦?臉色好象很不好。」

  其實,小野木已面無血色,講話也是有氣無力,近于發燒時的聲音。甚至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空泛模糊。旁聽者產生疑惑,自是勢所難免的了。

  「沒什麼。」他答道,「沒有不舒服。不要管我,繼續工作吧!」

  小野木為鎮定情緒而吸起香煙,但手指頭卻在哆嗦。

  「好的。」事務官竟連著回頭瞧了小野木兩次,才走出客廳。接下來又是一片沉寂。遠處傳來搜查物件的響動。賴子始終沒再露面。小野木也不想到裡面去,整個這幢住宅,宛如處在真空之中。

  四

  小野木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事務官們在住宅內到處搜查的動靜傳進他的耳膜。那響動聽起來好象很遠,覺得空氣裡似乎有種什麼障礙把那聲響隔絕了,無法聽得真切。

  門開了。賴子走了進來。

  賴子朝小野木略躬身施了個禮。那不是小野木平時見到的賴子,而是作為這個家庭主婦的賴子。

  她靜靜地站到小野木面前。與剛才不同,這會兒賴子把視線直接盯向小野木,眼裡閃者異樣的光芒;臉色蒼白,嘴唇在微微顫動。但是,站立的姿態卻很剛強。

  賴子的這副姿態,卻反而使小野木感到了壓力。他仍然處在空虛的狀態裡。

  「終於到我家來啦。」她以低微的聲音說,「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與您見面。您大吃了一驚吧?」

  小野木迎著賴子的目光,看著她的臉,沒有出聲,頭腦裡還是一片真空。

  「您全都明白了吧。我不想把自己的丈夫和這個家庭的情況告訴您……」賴子微垂雙眼,「我很想邀請您到我家裡來,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老早就想這樣做了。然而,卻無論如何也沒能做到。」

  檢察事務官們還沒有回來。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弄掉東西的聲音。

  「太意外了。」小野木好容易才開了口,「我只知道您是結城先生的太太,現在不知該怎樣說出自己的心情才好。」

  賴子平靜地接受了這句話。

  「您說的完全有道理。請原諒我吧!」她說,「我早就預感到,說不定會出現這種情況。不過,也抱有一種心理,以為總能設法把它向後推遲。這是我的過錯呀。」

  小野木在心裡喊叫著:這不是賴子的責任!

  自己認為最該蔑視的人物——結城庸雄,他的妻子原來就是賴子。但是,「結城的妻子」這一事實本身,與叫做賴子的這個人完全是兩碼事。小野木在心裡反復考慮著這個問題。

  「記得有一次聽您說起過的,」小野木悄聲說道,「您當時對我重複了好幾次,您說希望我只看到您自己,您背後的人,與您有關的其他情況,這一切全都與您本人毫不相干,對吧?」

  「當時是那樣說的。」賴子急忙答道,「因為您當時不知道我是一個處於什麼環境的女人。不過,現在不同啦!從您剛才來這個家庭訪問的那一瞬間起,那些理由就不復存在了。我這麼一個人的背景和周圍情況,您已經掌握得一清二楚。對於您來說,我已經再也不是同一切條件割裂開來的獨立的存在了。」

  「我自己現在的想法,」小野木說,「不可能馬上在這裡講清楚。老實說,我現在的腦子很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是可以理解的。」賴子一動不動地垂著頭,「是我的過錯。實在對不起。」

  「不是那麼回事。」小野木搖搖頭,「我對您的心不變。唯獨這點可以明確說出來。只是由於事出突然,您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所以使我失去了思考能力。這不是對您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現在理不出頭緒,不知該怎樣向您表明自己的心跡才好。」

  賴子沒有做聲。她那垂著頭的身姿充滿了孤獨寂寞。小野木內心裡衝動起來。

  他想把賴子拉過來,抱在自己懷裡。在知道了她的丈夫就是結城庸雄的此時此刻,心裡更突然湧起一種想把她從那裡解放出來的感情。

  「賴子!」小野木注視著她,要邁步走上前去。

  「不行!」賴子用話把他阻止住,「您到這兒來有您的公事。請把任務完成好。我以這家家屬的身分來進行接待。」

  這句話使小野木產生了一種不安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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